杨俊生:“面塑”人生百态
作者: 王蕾一
“什么?这个东西是面做的?能吃吗?”
面对那些色彩艳丽、千姿百态的面塑,总有馋嘴的小青年无视艺术的召唤,垂涎三尺地发出这样的疑问。
每一次,杨俊生都宽容地一笑,耐心地回答:“这个不能吃哦!”
“其实,面塑过去是能吃的。那时民间不叫面塑,而叫‘捏巧’,用的材料是蒸熟的小麦粉和糯米粉,都是纯天然的,小孩子玩腻了就可以把它吃掉。不过这种面塑很难保存,放几天就会开裂、长霉。而现在,我们对原料做了很多改进,加入了糖、盐、甘油以及一些防腐剂,这样做出来的成品放个几十年也不会变形、变色、生虫、长霉。这方面每个人的配方不同,都是慢慢摸索出来的。”杨俊生说。
也无怪馋嘴的小青年看到面塑满脑子只有吃,面塑其实本就起源于民间的“花馍”。花馍既是祭祀的供品,也蕴含着丰富的祝福意义。至今,在淮河流域,每年阴历正月十五直到清明前这段时间,出嫁的女儿都会选用最好的面粉,做成“老雁馍”送给父母,以表达自己对父母平安健康的祝福以及感恩之心。
面塑起源的具体年代已不可考证,现存最早的古代面人是唐代永徽四年(公元653年)的面制女俑头、男俑上半身像和面猪,出土于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地区。到了宋代,捏面人已经成为民间节令很流行的习俗。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寒食前一日谓之‘炊熟’,用面造枣锢、飞燕,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谓之‘子推燕’”“以油、面、糖蜜造如笑靥儿,谓之‘果实花样’”。能吃又好看的“果实花样”深受大家欢迎,到了明清时期,面塑已经形成了很强的艺术价值和经济价值,成为面塑艺人的谋生手段。
清朝光绪年间,杨俊生的祖父杨从根曾游学于马鞍山、南京一带,学到了“捏巧”技艺,回到家乡无为县(今芜湖市无为市)后传授给子女和乡邻,杨俊生的父亲便继承了这份手艺。“我父亲心灵手巧,木工、瓦工、编织……什么都会,捏面人儿更不在话下,面团儿揉捏几下,再用小刀点点刻刻,大白兔、小鱼、小花便跃然手上。虽然造型简单,但个个活灵活现。逢年过节,他就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用五颜六色的面团捏些小玩意儿,走到哪里,旁边都会围着一堆人看。”杨俊生说。
杨俊生从小就喜欢各种手工,14岁开始跟父亲学“捏巧”,很快系统掌握了面塑技艺。但是,他对自己有着更高的要求,并不满足于父辈的“手口相传”,“要想捏得更‘巧’, 必须有一定的美术功底。”
一个生活在乡村的“泥腿子”,该如何打下这份美术功底呢?杨俊生自有办法。没有师傅,他就买来许多美术类的书籍,在家自学雕塑、素描、书法等;没有模特,他就随身带着面团和工具,一有机会就悄悄观察着来往的人;他还去全国各地摆摊设点,学习当地的泥塑、面塑风格流派,与同行互相切磋,近到河南、山东,远到东三省、新疆,到处都留下了他辛勤的足迹。
二
秉持着“活到老,学到老”的心态,几十年来,杨俊生不断学习和创新,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的面塑造型质朴而传神,用色艳而不俗,地方特色浓郁,在保留中国传统文化韵味的同时,更贴近人们的生活,有一种雅俗共赏的美。
2021年年底,杨俊生成为安徽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庐阳面塑”的传承人。
杨俊生曾去北京待了十来年,一边摆摊卖面塑,一边学习老北京面塑的制作技艺。“我在网上看到,面塑大师王燕办了一个培训班,全国各地的人都慕名去学习,也赶紧去报了名,成为一名‘插班生’。”
第一次去上课,是在一个周六的上午,王老师正在教浮雕,主题是两个小孩放鞭炮,难度较大。她善意地对杨俊生说:“你第一天开始学,很难做好,主要是看看,了解一下,不要求交作业。”可是杨俊生不服气,仗着自己有一定的面塑功底,回家后反复琢磨,一遍遍尝试。第二节课,他骄傲地带去了完成的作业,得到了王老师的表扬。别的学员禁不住发出疑问:“老师,他咋学得这么快?”
“老北京面塑分三大流派,其中一支是‘面人曹’,就是曹仪策先生,他是‘核桃面人’——一种微型面塑的创始人。王燕老师正是师承于他。王老师讲课时反复跟我们强调:面塑一定要先学着往小里做,等你把小的做顺手了,再大的面塑都能驾驭。这句话让我茅塞顿开,受益一生。”杨俊生说。
“小的面塑可以直接捏塑,像这样大的,就必须用铁丝做成骨架,不然容易变形。”杨俊生指着一个巨大的“龙凤呈祥”面塑说,“你看,龙的每一个鳞片都是先单独捏出来,然后镶上去的,这样立体感更好。”龙作盘旋而上之姿,威武雄壮,细细观察,可以看到,龙身上每个鳞片的大小、疏密程度、呈现角度个个不同。而凤凰昂首张喙,双翅舒展,尾羽如流动的彩带,羽枝根根可见,视觉冲击力极强。
“一般的面塑使用的都是圆雕手法,便于各个角度进行欣赏,而我引入了浮雕,让面塑也能在平面上展现。”杨俊生拿来一幅浮雕面塑,画面上两只蓝孔雀栖在花枝上,相互依偎,脉脉相对,既有传统绘画的细腻,又有丰富的立体层次。他还将面塑和棕编有机结合,蓝孔雀尾部扇形的“飘羽”由棕榈叶裁剪、黏贴而成,其上艳丽的花纹则仍是面塑。不同的材料组合在一起,偏又浑然一体,宛若天成,让人耳目一新。
为了更好地创作,面塑的材料,杨俊生也经过了多次改良。每一件稍微复杂的作品,他都要多次调整,准备好几种质地、颜色各异的面团。“你摸摸这个肉色的面团,它比较硬,没什么弹性,方便雕塑,适合做人物的头部。做身子和衣服的面呢,则要有很好的延展性,能够擀成很薄的片片也不会破,而且,干了以后还能保持其柔软的特性。”这些琐碎的活儿,杨俊生做起来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而是乐在其中。
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杨俊生来到合肥谋生。逍遥津、城隍庙一带成了他的大本营,一辆小小的三轮车装载着他的家当,支起一块板子,现做现卖,细瘦、粗糙而灵活的手指上下翻飞,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面人儿就诞生在指尖。
杨俊生偏爱人物造型,传统题材的有十八罗汉、八仙、西游记人物、四大美女等,现代的有十大元帅、各类演艺明星、科学家、著名运动员等。
杨俊生还有一手绝活——量身定制真人肖像,其还原程度,不输现在流行的AI。“不用本人到场,只需要提供三张不同角度的照片,我就能给你还原出人物形象。像十大元帅,那肯定没法面对面观察啊,我就在网上搜索他们的照片,以此为依据制作出面塑。”
2013年6月的一天,山西首届文博会现场,杨俊生正在摊位前忙碌,突然,一位老人举着几张照片挤了过来,“你能照着这些照片塑个像吗?”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急切地问。
原来,老人的老伴去世一年多了,他非常想念她。昨天晚上他在看山西电视台的新闻时,在关于文博会的一条报道中看到对杨俊生的介绍,不禁眼前一亮:何不请杨老师给老伴捏个面塑呢?这样她就可以长久陪伴自己了!于是,今天天一亮,老人就迫不及待地坐车赶来了。
老人渴盼的目光,让杨俊生觉得手中一向驯顺的面团突然变得灼热而沉重。他点点头,请老人在一旁等待,自己对着照片揣摩再三后,胸有成竹地揪下一团面,搓、捏、镶、刻……一个多小时后,他放下工具,轻轻呼出一口气:作品完成了!老人接过来一看,激动地说:“对!对!就是这个样儿的!”他欢天喜地地谢过杨俊生,小心翼翼地捧着面塑走了。看着老人的背影,杨俊生觉得这份工作特别有意义。
也有遗憾的时候。“前几天我去蚌埠二中参加‘非遗进校园’活动,有位女老师想给自己去世的母亲塑个像,可她只有一张很旧的黑白老照片,人物面部有一部分已模糊了,我实在没把握,只好委婉拒绝了。”
四
面塑费工费时,杨俊生坦言:“指望面塑挣大钱不可能。前些年面塑比较好卖,还能养活自己。现在受彩泥的冲击,一个月下来,往往挣不够生活费。”常有人看了杨俊生的面塑肖像很感兴趣,想给自己捏一个,一问价钱,就打了退堂鼓。“一位女同志甚至质问我:‘你这一点面能值多少?要这么多钱!’我有点生气,就回答:‘齐白石画了张画,一张纸加墨水值多少?这是非遗技艺,花了好大工夫才能练成的!’”
支撑杨俊生坚持面塑创作的,是几十年岁月不曾冲淡的热爱,也是社会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尊重。
常年摆摊,难免跟城管打交道。“2014年,我在逍遥津地下通道摆摊,正赶上合肥开始创建文明城市。城管开着小货车来,把我旁边卖小饰品、小玩具的摊儿连桌子拉走了。当时人多吵闹,我低着头在做面塑呢,根本没留心。那个货车驾驶员倒车时,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倒我边上,冲我喊了一句:‘你还不走啊!’我抬头一看,吓一跳,赶紧蹬着三轮车跑了!”杨俊生笑着说,“还有一次在小花园摆摊,来了两个城管,年轻的那个想没收我的东西,年纪大的那个摇头制止,让我自己把东西收拾走。我觉得这背后就体现了人们对非遗的尊重,同样是摆摊,传播非遗作品的小摊和一般的小摊,在某些方面是不一样的。”
当非遗文化的自豪感在心里渐渐生根,杨俊生开始思索,如何将面塑技艺的精华传承下去,让更多人了解并喜欢上它。于是,他在搞创作、参展会之余,把工作台搬到了校园、文化馆、社区等地,带着工具、面粉团走进大众的视野。
其实常有年轻人来摊上问:“杨老师,你收不收徒弟?”杨俊生说:“收!你想学,我就教!”可是,大多数人都是一时兴趣,学了几天就不来了。“做这一行,要热爱,要有天分,还要能坐得住,三五天不出门也不着急。现在有几个年轻人能做到呢?”杨俊生忍不住叹息。好在,还是有一些学员坚持了下来,有两个是学校的美术老师,他们将面塑技艺融入了日常教学中;他的女儿也传承了他的手艺。这些年,杨俊生还应邀在合肥多所中小学授课,他带的学生,面塑作品多次在市级艺术类比赛中获得大奖。
“小孩子学面塑,可以提高动手动脑的能力,丰富想象力,培养观察力、专注力,加深对传统文化的了解。”杨俊生会提前为孩子们准备材料,把彩泥和面按比例调配好,“这样比较容易塑形,而且更坚固。”看到孩子们认真做面塑的样子,杨俊生特别开心。他说,自己的梦想是让“庐阳面塑”在非遗榜单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为更多人所熟知。“接下来,我会把更多精力放在传授技艺上,能付出多少就付出多少,为发扬‘庐阳面塑’做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