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菌哲学

作者:驳静
野生菌哲学02025年,普洱人是在5月12日这天收到“官方吃菌通告”的——这是在整个云南传播甚广的一个梗——“云菌飘香,安全不忘”开头的这条短信发到云南人手里,开吃野生菌的钟声就算是正式敲响了。

普洱地处北回归线附近,属亚热带湿润气候,低纬度带来充足日照;它近70%的土地有森林覆盖,密林中的红土腐殖质深厚,有机质含量很高,透水性也好。这些都为菌丝生长提供了有利条件。其中降水集中的5月~10月,正是令人痴迷的野生菌季节。降雨,也是本地人区分菌子批次的指征,本地人将第一波菌子叫作“头水菌”。在普洱100多种可食用的野生菌里,“见手青”是其中动静最早的一种。

菌子季节来到普洱,在专吃菌子的饭馆门口,通常能看到厨娘现场处理着一筐又一筐的见手青——它们虽然名号犀利,却并不稀有。但我可是头一回亲眼看到见手青!于是蹲在厨娘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了足足五分钟。切开菌盖的瞬间,切口表面就从鹅黄色里冒出淡蓝色,等她再去切下一刀,上一片已经全面被靛蓝色占领。这个变青的过程像侠客的刀一样快。

在普洱,最有可能引起“小人国幻视症”的品种就是见手青。未煮熟的见手青当中含有的毒素会干扰大脑视觉皮层的信号,中毒者因此出现幻觉,幻觉经常以“小人儿”的形象出现。抵达普洱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在一家咖啡轻食店的门口与五六位本地人喝茶聊天,迫不及待地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小人儿”。他们说——

“那还没有过这个运气。”

“没那么容易中奖的。”

“中了也死不了的,现在去医院都很近很方便的。”

随后的九天,我抓住每一个机会向普洱人抛出同一个问题,但他们本人以及亲戚朋友从来没有过菌中毒的体验,也从来不认识或听说过谁有过,除了李志文。

李志文,今年72岁,普洱市思茅区农业局退休员工。1993年4月25日,他与刚上幼儿园的儿子李林蔚二人在家,妻子当时在一所高中担任英语考研组组长,那天学校刚考完一模考试,妻子林老师正在学校带着大家批改卷子,顾不上爷俩。李志文在市场买回来一些见手青。炒完出锅,儿子说黑乎乎的不吃,他自己一人吃掉一大半。当晚无事发生。第二天,他吃掉剩下的部分之前只稍微热了热。野生菌哲学1李志文说,他当时是知道自己中毒的,因为他看到了“封神榜”,还看到“他们眼睛在喷火”,他拿菜刀去砍喷火的小人,给家里的墙面留下深刻的印记。他先是去了卫生室,又转到市医院住院。林老师说她去医院看望丈夫,发现他还在枕头上放了把剪刀。幻觉持续了三天,他现在还能记得的场景有两个,一个是感觉自己会飞,飞到非洲,“毛主席在非洲请我吃饭”。另一个是马上要进去一个地方,像是鬼门关,走着走着鞋掉了一只,停了下来,鬼门关没进成。

李志文将自己中奖的日期牢牢记了20多年。他说,最少已经有10年了,没听说过一个中毒的,但是在1990年代,“见小人儿”确实时有发生,李志文算是走运的,吃到那一波菌子中毒的,有人因此去世。1993年以后的好几年,李志文都没再碰过菌子,后来当然忍不住吃了起来,“但见手青是一口都没再碰过”。三顿菌宴

我们跟菌子的第一次碰面,就在“二牛酒家”。

一盘炒见手青,一盘炒羊肝菌,一盆大红菌炖汤,这些瓷实地填满盘子汤盆的菌子率先将我震住,外地人哪见过这个阵仗。我听一个泉州朋友说起,每年菌子季,她都要花七八百块,请昆明的朋友给她快递一箱见手青,一批货可以炒出两盘来,剩下的再熬两罐菌油。而在二牛酒家,一满盘见手青,只卖60元。野生菌哲学2我们再去二牛酒家,是个周六下午,一下车,就感觉到空气中有股紧张感,不少山民进进出出,其中一位黑瘦男子,姓汪,他正从背篓里往塑料筐转移大红菌,神情严肃,动作轻缓。他这天是凌晨2点出的家门进的山,在森林里搜寻到中午11点,下了山,回家吞了口饭,开上小面包车就往二牛酒家来了。现在,他双眼布满红血丝,清空了最后一朵大红菌。

“大红菌”是普洱人最引以为豪的一种菌子。它整个菌盖呈现出一种十分均匀的中深红色,哑光,干燥的情况下摸上去挺光滑的。菌柄是乳白色的,但凑近了细看却有一层极淡的粉色,还能闻到浓烈的菌香。有些山民会选择用柴火烘烤后再出售,一公斤鲜菌能烤出200克,价格也将从每公斤200元左右跃升至1000元。我把它们的照片发到社交网络,频次最高的反馈是,“这么好看,能吃吗”。普洱人听到这里要露出得意的笑容,“外面的人会以为有毒,我们是从小就吃”。

这几天正是大红菌大量生长的时候,汪大哥送过来的是清一色开盖大红菌。随后将塑料筐上秤,老板娘在纸上抄电子秤上的数字时,汪大哥还瞅了一眼她写的字,“11.7公斤”,老板娘转身就数给他九张红票子,外加20元零钱。拿到钱的瞬间,汪大哥长舒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困意席卷,此时我再跟他搭话,他已经无暇接茬了——他要赶回家去补觉。他打算睡一下午,凌晨继续进山。这是过去一周他每天的作息。老板娘说老汪今年成果喜人,在所有给他们送菌的山民里,业绩是数一数二的。

等来到瓦珍野菜馆,看到摆在门口的足足二十多筐十几种菌子,我们还是忍不住再次发出外地人特有的那种没见过世面的连续“哇哦”声。四五位孃孃在清洗处理它们。她们身后是一口大铁锅,架在柴火灶上,火熊熊燃烧,一位男士身着背心,挥汗如雨,正举大铲奋力翻炒干巴菌炒饭。

瓦珍的点菜方式也是头一回见,老板娘说因为客人实在多,有一年,她想了一个办法,将厨房的一面墙打开半扇,做成传菜窗口,演变到今天,成了瓦珍名声在外的“抢菜”模式。11点左右,等候的食客已经在窗口外排成长队,帘子升起,队伍徒然缩短一截,队伍前头那一撮人一窝蜂涌到了台前。炒好的菌子、炖好的菌汤、盛出来的干巴菌炒饭,它们被源源不断地放到了传菜台上,又顷刻间被食客端走。有经验的桌子,会派出两三位成员,一人负责取菜,其余两人负责传菜。

后来我们一行六人,最后吃了九种菌子12个菜,最让人回味的还是干巴菌。

干巴菌与大多数蘑菇状的菌子很不同,它算是相当丑,灰黑色,皱得像是被揉成一团的旧报纸,汪曾祺说它像“一堆半干的牛粪”,“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那是他还没有领略到干巴菌美味之前的“娇嗔”。等到被它征服,他换了一套说词,说它有各种香味,包括陈年宣威火腿香味、宁波油浸糟白鱼鲞香味、苏州风鸡香味、南京鸭胗肝香味,更还有松毛清香气味——恨不得囊括所有美味。这些风味我是没吃出来,在瓦珍的这顿豪华菌宴里,既有干巴菌炒饭,也有清炒干巴菌,倒确实有种木质调的清香。尽管单炒一盘干巴菌,显然更昂贵,但我是认同炒饭大叔说的那句话的,“干巴菌香得很,放多了反而不好”,他的炒法是将它先与火腿在猪油里同炒,火要旺,油要放够,炸到香脆,再投入大量隔夜米饭。作为重点吃菌地区,普洱餐饮人还是有在动脑筋的,能在菌子料理上做点不一样的东西。我们吃的第三顿印象深刻的菌宴是在一个叫作“拉祜妈葫芦小院”的饭馆。陈老板从去年开始,研发了野生菌包子这样一种市面上不曾有过的新玩意儿。于是我得以吃到人生中第一个“见手青包子”,陈老板告诉我说,包子馅儿一共有四种,确实就数这款见手青卖得最好,它的馅儿里还另有黑牛肝菌和白牛肝菌两种辅助,前者提供脆感,后者提供甜感,再佐以剁碎的猪肉,所以一口下去,鲜脆甜,极有层次。包子个头不小,麦香和菌香相当契合。野生菌哲学3当第一批菌子冒头,顶开腐叶,山民最能挣钱的季节终于到了。我企图进山采菌子的野心,其实到达普洱的第一天就暴露了。一开始我是在二牛酒家门口,央求那些送菌子来的山民,请他们带我进山。得到的回复都不尽如人意:“进山很远的,有几十公里”“要起大早的,凌晨四五点”“那种深山密林,你爬不了的”。

后来有人告诉我,菌子总是成群出现,发现一朵,周围经常还会有更多,所以对真正的山民来说,菌窝的方位是绝对的商业机密。他们最多只与家庭成员结伴出行,采完菌子还会掩藏脚印,保护菌窝方位。

第一次获得的采菌机会,是在思茅的梅子湖湿地公园,这一处的山林紧挨城市,山下诸多游客,像是典型的游客采菌团可能来的地方。“这种地方也能采到菌子?”我把疑惑抛给带队的罗老师。她是典型的“菌友”,她告诉我,在普洱,除了以此为生计的农民,本地上班族也很热衷上山采菌子,有点像北上广的白领流行去徒步。不同之处在于,在普洱,上山采菌是日常,是从小下了学背上篓子就去给妈妈捡两盘晚餐的童年生活,因为这里森林覆盖率大,不需要远走到深山。她说:“你别小瞧这里。”

一进入密林,才走了10分钟,我就看到一朵大红菌!“哎哎哎,这这这”,我语无伦次发出一些怪叫,疑心病立刻抛在脑后。大家围过来欣赏,它颜色鲜亮,蹲在那里像是一盏灯。

第二次是行程过半的时候,我们到达中缅边境县城孟连,终于跟随阿兵和老张兄弟俩,进了真正的野山。

阿兵就职于当地林业部门,其中一项工作任务是巡山防火,因此经常在山林里活动。而老张,退休前在边境当警察,主要任务是打击偷渡和贩毒者,过去为了蹲守毒贩,时常一进雨林就是个把月,采食野生菌是他们的基本生存技能。

跟着这样两位对森林的禀性相当熟悉的向导,目的地又是翻越过去就是缅甸的深山老林,我偷偷地对这一趟报了很大的希望,并暗自幻想了一些发现菌窝的欣喜场景。没想到希望越大,菌子的脾气更大。我们在山里走了一个多小时,遇到了偷渡者留下做记号的双肩包,遇到了蛇,遇到了造型奇异的毒菌,遇到了落单的茎部腐烂的大红菌,就是没遇到哪怕体面一点可以拍到好照片的菌子群落。我们带了两个篓子,采到的菌子连底都没铺满。

两个小时后,队长老张下令放弃,下山前原地休息时,阿兵告诉我和摄影师于楚众,上午他给十几个寨子的护林员打了电话,都告诉他“这几天没得采”。原本我还对下山路上抱有侥幸心理,此言一出,万事皆空。这是2025年6月17日,下午4点08分,噩耗传来,孟连县境内森林正在休息。阿兵幽幽地说,“你一定要下山”。老张安慰我们,来的的确不是时候。上一波菌子潮已经进入尾声,这两天连续下雨,新一波的菌子需要等到一个晴天。届时,大红菌将不再频繁,这片雨林将是鸡枞菌和松茸的天下。老张说,一个人在森林里是饿不死的,但真的要向森林讨生活,不浪漫也毫无诗意。

(参考书目:聂荣庆著,曾孝濂、杨建昆绘《菌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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