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纪的身段
作者:卜键
西汉时,传出在孔子旧宅壁中发现该书,比世传之今文《尚书》多出25篇,一时震惊朝野,议论纷纭,而信者较多。唐代大儒陆德明、孔颖达相继考证训诂,力为加持,使之影响日盛。南宋朱熹开始有所怀疑,元明皆有学者考辨其伪,至阎若璩作《尚书古文疏证》,旁征博引,从篇数、名称、历法、典制等项,力证其为后人之伪作。《四库全书总目》赞其“引经据古,一一陈其矛盾之故,古文之伪乃大明”“反复厘剔,以祛千古之大疑,考证之学则固未之或先矣”;并对书中疏漏、错判以及芜杂赘累之处有所批评,也指出有的属后人整理之误。对于阎的反对派毛奇龄作的《古文尚书冤词》,四库也加收录,称其虽“百计相轧,终不能以强词夺正理。则有据之言,先立于不可败也”。正因《尚书古文疏证》在学术史上的崇高地位,也博得乾隆帝的重视,虽经查出引文存在立场和倾向问题,但并非简单地一禁了之,只是责令纪昀在删削后将相关卷页重录。
自乾隆三十八年(1773)春四库开馆,乾隆就格外重视订立规条,先后出台了《核校永乐大典条例》《排纂四库全书应行事宜》和《功过处分条例》等,前两处未见涉及出错的惩处,后者主要针对的是誊录和校对,不包括总裁、总纂等馆臣。于是,对他们的处分就悉出宸断:三十九年二月进呈康熙的《御制文集》,弘历发现有一个错字,将总裁蔡新等罚俸6个月;四十年三月间发现李清《诸史同异录》多“悖妄之处”,立命抽出销毁,并对总裁永瑢、阿桂、嵇璜、和珅、彭元瑞、王杰、沈初、刘墉,总纂纪昀、陆锡熊等皆予惩罚。而一本书出了毛病,直接要求纪昀一人担责,则看不出有太多的道理。可皇上就这么定了,老纪哪敢推脱分辩!
兴办四库全书的十余年,纪昀经常受到皇上的奖赏,有夸赞、荣誉,也有各式物件;亦不断挨骂,有时是警告提醒,有时则不无羞辱。乾隆朝大臣挨骂者很多,亦一种精神和性情的淬砺,老纪早练成金刚不坏之身,能分辨出轻重虚实,从而做出恰当的姿态。六月初八,纪昀在京接到和珅的信函,立即与彭元瑞联名上折,承认疏漏,奏曰:
臣彭元瑞会同臣纪昀谨就各条文义,分别或删数字,或删全条,务使两人邪说不污卷帙,尽行削去。谨黏贴黄签,恭呈御览,伏候训示。臣纪昀敬谨赔写赶缮一分,一并呈览,就近发交装潢,归入文津阁书函。
臣等再查文渊阁、文源阁《尚书古文疏证》内李清一条未经削去,其钱谦益十五条俱经原校官删改,但仅去其姓名,而仍存其议论,应画一削去。并文溯阁及发南三分,臣纪昀俱行陆续赔写归入。
又查现在文渊阁详校官侍讲陈崇本签出王士祯《居易录》内钱谦益二条、李清二条,庶吉士李如筠签出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内李清一条;文源阁详校官额外主事李肖筠签出《绎史》内李清序一篇。臣等俱即核削,臣纪昀亦行赔缮,黏签呈览。(《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一二一三)
不光是遵旨迅速解决了《尚书古文疏证》存在的问题,另行缮清,交由武英殿撤去原页,重新装潢,归入文津阁本原函;复举一反三,指导核校人员扩大搜索范围,将其他著作中引用钱谦益、李清之处签出核削,也表示负责赔缮。试想从接奉谕旨,到完成《尚书古文疏证》的核检、删削和重抄,装订成册,仅用了三天,就凭其认错态度和纠错能力,已使皇上无法再说什么了。
同日,老纪个人还单独上一折,表示“跪读之下,惶骇战惧,莫知所为”,也特别说到这些年皇上的栽培,“受恩稠叠,迥异同侪”。这也是真实的。纪昀自新疆赦回,穷困潦倒,乾隆即予召见,赐予翰林院编修,才算有了一份薪俸;四库开馆后,乾隆因深知其学识文采,仅数月就将之由普通纂修擢为总纂;而见其出力甚多,不断予以升职,遇到麻烦也只是斥责几句;十余年间,老纪由七品编修升至从一品尚书,当然可称“受恩稠叠”。他说春天发生李清的《诸史异同录》一事,已觉内疚,眼下又出现阎若璩引录李清、钱谦益语句,而皇上“格外矜全,不即治罪”,更是“感愧交并”,愿意为编纂四库“殚竭血诚”。对于这次重校,老纪认为关键是查找“违碍”,重点在于明末清初之书,又多集中于史部、集部及子部之小说、杂记,不过全书的十分之一二。目前虽派员核校,但诸书混杂,又要查对讹字、脱文、偏旁、行款及标记、译语,也就不可能着重查找违碍。至于汇交总纂总阅审定,也只是核查所签出文句之对错,无暇遍阅,难保不会有遗漏。在做了一大堆陈述铺垫之后,纪昀奏曰:
臣中夜思维,臣虽年过六旬,而精力尚堪校阅,且诸书曾经承办,门径稍熟,于违碍易于查检。不揣冒昧,仰恳皇上天恩,予臣以悔罪自赎之路,准将文源阁明神宗以后之书,自国朝列圣御纂、皇上钦定及官刊、官修诸编外,一概责臣重校。凡有违碍即行修改,仍知会文渊、文津二阁详校官画一办理,臣俱一一赔写抽换,务期完善无疵。臣断不敢少有回护,致他日再蒙圣鉴指出,自取重诛。……如蒙圣慈,准于两月限满、各官销签完竣之后,容臣展限至皇上回銮以前,独自常川在园,将明季、国初史部、子部、集部应勘之书,再行尽力勘办,庶违碍可以全除,秘籍益臻精善,臣亦得藉赎前愆,稍酬高厚。是否有当?伏候圣裁。臣曷胜战栗待命之至。(《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一二一四)
意思很明白,现在这种集中人员突击检查的方式,根本无法将全书讹误,尤其是“违碍”全部扫清,遂请求以一人之力,在这次核校结束后,用两个月时间,在圆明园再细细过一遍筛子,以赎前愆。
以上两份奏折,六月十二日就飞送至御前,朱批“知道了”,其中应不无信赖之意。而就在当天,军机大臣和珅奉旨将文津阁本中相关史部、集部、子部之小说、杂记等书拣出,“陆续寄京,一并发交纪昀一体校勘”,而由于数量巨大,特致专函:“希大人即将应勘文渊、文源二阁此等书目,详悉开一清单寄来,以便按单陆续送京复勘。”应是受到皇上的影响,和珅的措辞多了几分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