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

皮五先生忍不住，夜里出来跑步。几天没跑了，不敢造次，踮着脚轻拿轻放，跑得像个鹭鸶。

那晚在阳关，小店里吃了一碗面，出得门来，谈笑间脚下一空，脑子黑屏，本能地跨步纵身，两腿落地撑住，只听得老海高叫：当心！

皮五左腿膝盖处一缕刺痛，心说要坏。原来是面馆门口的台阶本来就高，两边又无遮挡，刚才这一下是空中行走。老海一把架住皮五肩膀：行啊，这后生，身手了得！一转头，冲着慌不迭跑过来的小老板喝道：说了多少回了，你这门口修得跟南天门似的，迟早把生意摔砸了！明儿赶紧加个栏杆！

上了车，老海伸头问：没事吧？皮五一笑：没事。老海说：你可当心一点吧，还当是小伙子啊。真要摔个好歹，你把人家讹上，这小破店也别开了。

皮五一笑：那不能，这么好吃的面不能为我关了门。

怎么可能没事，第二天起来就觉得左膝盖发虚，关节里夹着一块酥得掉渣的桃酥。后来几天，皮五一路迈着方步，带的跑鞋也没敢再用。感觉渐渐好了，昨天回了家，今天又要去城里住下开会，一早收拾一遍行李箱，想着是不是把跑鞋带上。正犹豫着，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是小满！小满背着滑板，两根小辫儿朝天，一见开门，笑成一朵花：咦，老皮，你回来啦？

老皮赶紧把小满领进来，端出一盘李广杏：昨晚就回来了，给我们小满带了好吃的，正说一会儿送去呢。

小满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杏一边急着说：怎么才回来啊，有事儿要找你说呢。

什么事啊？皮五坐下，看着小丫头，神情严肃了郑重了。

啊，你不知道啊？他们欺负小象！

小象？皮五和小满平日和公园里的鸟混得很熟，老白是苍鹭，老黑是天鹅，喜鹊、白头鹎、珠颈斑鸠，还有吃斑鸠的坏鸟红隼等等，各有各的名字，小满把幼儿园小朋友的名字都封给了小鸟，梓桐啊佳昕啊文楚啊，都是不写出来就不知道是什么字的那种，后来不够用了，缠着皮五贡献几个，皮五把几个熟识的教授的名字试了试，忽觉得鸟都不好看了。现在，怎么又冒出了受欺负的小象？小满蹦过来，拿起皮五的手机，一通解说，皮五终于明白了原委，是上海的一家动物园出事了，一头小公象被一群大公象长期欺负围殴，霸凌，视频为证，群众看不下去了，群众要求动物园管一管。

皮五把视频放了几遍，看着那头小象跪在电网前承受践踏，它无处可逃，它在哭叫。抬起眼，见小满的眼睛里薄薄地浮着一层泪，带着哭音说：太可怜了，动物园也不管！

皮五叹口气，心想，这就是天道无情，象群的规则本来如此。可是这话对着小满终究说不出来，又叹一口气，只好说：他们得管！这不说了吗，他们要把小象单独关到别的围栏里。

小满在皮五这儿得了响应，笑说：你看！我爸还说管不了呢，说象群就是这样的，大象欺负小象，我都不爱大象了。

小满一努嘴吐出一个杏核在手上，眼珠滴溜溜转，忽然想起来一样说：老皮，我想了好几天了，小象单独关着，多孤单啊，你说，咱们能不能把小象救出来！

啊？老皮知道这小丫头是认真的：你是说，你和我，咱们想办法把小象偷出来？

小满使劲点头：我就知道，老皮肯定有办法！

老皮慌忙说：我有什么办法，那动物园在上海呢。一想不对，难道在北京就有办法了吗？见小满眼巴巴的小样，心一软就哄道：是这样，我呢，马上要出去开会，过两天回来，等回来了，咱们再细细地商量好不好！

小满欢喜：好的好的，老皮，好好做作业，不许偷懒哦。

现在，老皮一边在街上跑着，一边想着小满的作业。白日酷热，夜风清凉，就在这北京皇城的大街上，小满骑在小象背上，老皮在前边跑着，向着金黄的圆月。路上的车尖叫着刹住，路上的人都呆掉了，是不是幻觉了，慌忙举着手机：看，大象，大象跑出来啦。

老皮忍不住笑了。小满是楼下邻居家的孩子，今年6岁，老皮和她认识却是在一棵树上，那天，跑了五公里，走到过街天桥上，一边拉伸一边看街心那三棵鹅掌楸，忽然，老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幻觉了吗？斜对面那棵树上，竟然有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骑在树杈上，晃荡着双腿，看着他一笑：嗨！

老皮上下左右张望，见树下立着一个女子，仰头看他，这应该是小姑娘的妈妈。小姑娘抬手一指：我见过你，你住我家楼上，你是谁呀？

皮五想了想：我是谁啊，我是老皮！

我是小满，又小又满的“满”。

从此，小满见了老皮就欢叫一声“老皮”。小满喜欢的事是，爬树、滑滑板、攀岩，后来添了一件，跟着老皮认树认花认鸟。皮五喜欢小满，用张小亮的话说，师父越来越又小又满啦。现在，跑着跑着，皮五先生的身体渐渐轻了，他忘了膝盖，脑子里纷至沓来的是偷出那只小象的种种可能和种种不可能，他在经验的逻辑和童话的逻辑之间游戏，他感觉身体轻了，正在渐渐起飞。跑到故宫的护城河边时，他停住了，忽然想起，如果他和小满真的把大象偷出来会怎么样？人家会不会报案呀？派出所、交警队都要紧急出动，一个历史学老教授和一个小女孩，他们偷了一头大象，这不是犯法了吗？

皮五站在护城河边，望着幽暗中的神武门城楼，是啊，这里还有法的逻辑。他想起下午看的《治安管理处罚法》，早年他喜欢读律，唐律、宋律、大明律、大清律，同时读《水浒》读《三言二拍》。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杨志卖刀杀牛二，鲁智深是偶然、杨志是偶然，而镇关西和牛二却是世界的常态。最初都是治安案件啊，都是寻衅滋事，然后，在血气翻腾中，有的人就越过了《治安管理处罚法》，一脚踏空进了《刑法》。所有的法条，都是针对着人类生活深黑的底部，那个公园象群般的世界，古代立法者的困境在于，你决不能容忍弱肉强食，但是，正因为不能弱肉强食，你也就不得不权衡正义血气的限度。

夜色下的世界，万物暧昧不清。皮五身后，一个女孩子盘腿坐在台阶上，架着手机对着神武门直播。一个男孩子半蹲在台阶下。皮五听了一会儿，原来是组团进故宫，连门票带讲解，报个团全解决。他知道故宫的门票是每日限额排队抢购的，这小儿女，他们不是大象，他们在幽暗丛林里必是找到了一条看不见的小径，通向微薄的食物。皮五先生侧过脸去，看见女孩子的脸被手机的微光照亮，男孩子仰头望着她的脸，一边挥手驱赶蚊虫。

皮五忽然想起30年前，他晚上开车送女友去昌平找一家公司结款。款子不大，但再不结就山穷水尽了。到了大门口，皮五说，我陪你进去。女人一笑，不！你就坐这儿等着，车别熄火。皮五抽烟，等着，盯着她进去的大门，大门里那幢小楼灯火通明。忽然，他看见女人从大门里跑出来，他从没见女人这样跑过，像一只豹子，女人哐一下关了车门：快走！

皮五来不及问，皮五看见，一群人黑压压地扑了出来，刀在闪光，皮五猛踩油门，轰地一下就飙了出去。那时昌平的路是乡间公路，没有路灯，两旁的白杨在风中哗啦啦大响，他应该听不见的，但直到此时，皮五的耳边还能听见白杨的喧嚣。皮五终于停下车：怎么了？女人无言，仪表盘上的微光照亮了她的脸，她弯下腰，摸啊摸，抬手拎出一只高跟鞋，鞋跟耷拉着，摇摇欲坠。女人忽然笑了，皮五也笑了，笑得停不下来了，上气不接下气。

夜深了，河那边一棵树被不知来自何处的灯光照亮，皮五忽然想起一句不知何人的诗：“时有幽花一树明”。他想，为什么不呢，回去就要和小满好好商量偷走大象的计划，要想得很细，要落实到每一个细节。皮五先生是摩羯座，他痛恨任何意外，但是，万一真有意外呢？为什么不能带走一头大象，孩子，也许我们可以试试。

皮五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