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生毕业第一课:与现实和解

作者: 孟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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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年底,“文科消亡成为一股全球性浪潮”登上热搜。起因是哈佛大学本科生学院取消了30多门文科课程,涉及20多个系,主要涉及人文学科。事实上,这并非个例—从英国肯特大学、美国西弗吉尼亚大学,到国内的西北大学、四川大学,全球高校纷纷削减甚或撤销文科专业。

今年3月,复旦大学校长金力提出“将文科招生比例从30%至40%缩减至20%”,更是激起社会各界对“文科无用论”的广泛热议。不少人将此视作一个信号:连顶尖高校都在减少对文科的投入。

这场文科“退潮”,影响的远不止大学。新高考改革将“选科—专业—就业”紧密相连,在“就业导向”的牵引下,高中教育也开始出现将文科边缘化的现象,历史课“空班”等情况频出。

我们通常所说的文科,涵盖了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两大领域。它们构成了理解人类与社会的基础,但在现实中,文科生却频频陷入“就业难”的困境。2021年,央行在论文《关于我国人口转型的认识和应对之策》里提到东南亚国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这一观点进一步加剧了公众对文科价值的质疑。

在高校扩招的背景下,培养成本相对较低的文科专业曾是扩招的重点。新东方发布的《2023硕士研究生招生数据解读报告》显示,经管类和法学类等文科专业的扩招数量均高于理学类专业,而同期工学、农学的招生总名额甚至在缩减。这种结构性变化导致文科毕业生总量不断攀升。

文科的“边缘化”已不仅是观念争议,而是成了一场现实博弈:就业难反过来促使高校缩减文科招生数量。4月8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公布的《关于加快构建普通高等学校毕业生高质量就业服务体系的意见》,明确指出要以产业需求为导向优化人才培养体系。在这一轮调整中,人文社科类成了首要被优化的对象。

大学究竟是传承知识的学术殿堂,还是一个以就业为导向的培训机构?无论答案如何,现实已经摆在眼前:越来越多文科生在求职季陷入迷茫。AI的加速发展进一步改变了人才需求结构,在岗位数量有限、竞争愈发激烈的情况下,文科生该如何立足职场?

文科生为什么越来越难找工作?

周思是北京语言大学法语专业的硕士毕业生,在2024年秋招中他投了45家公司,却只收到了两个offer。最终他接受了南京一家农化企业的海外销售岗位。在观察过身边同学的求职过程后,周思觉得自己已属幸运,“身边有大把人一个工作都没找到”。

但他也清楚,自己能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调整了对岗位的预期。“在现在这个经济环境,你肯定选不到一个各方面都非常满意的工作,总会有点不如人意的地方。”

同样的自我调整也发生在刘羽琦身上。他本硕都就读于南开大学历史学专业,2024年从文物与博物馆(文博)专业毕业。因博士申请不顺,他从今年2月开始找工作,主投高校教务和公司行政类岗位,但几个月下来,刘羽琦没有收获任何offer。他统计后发现,自己的简历回复率连1%都不到。

低回复率、低薪资、难对口,是当下文科生求职时面临的普遍困境。智联招聘发布的《2024年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显示,截至当年4月中旬,人文社科类毕业生offer获得率仅为43.9%,低于理工类学生的49.4%;2023年,人文学科类毕业生获得offer的比例更低,仅为41.3%,较平均值低9.1个百分点。长期从事高校人才培养质量跟踪调查服务的麦可思的调研结果也显示,2023届就业落实率最低的3个专业全是文科类:美术学、心理学和法学。

从签约率看,文科类院系同样处于“尾部”。北京交通大学发布的数据显示,2024年,经管、法学、外语、新闻传播等学院的本科和硕士毕业生签约率明显偏低。

即便找到工作,文科生的起薪也并不亮眼。麦可思的调研数据显示,2023届本科毕业生薪资排名前20位的专业没有一个来自文科。在毕业3年后、5年后的薪资榜上,除经管类,其他文科专业大多数居于末位。

求职市场碰壁,倒逼文科生把目标投向体制内。猎聘的数据显示,约30%的2024届人文社科类毕业生会选择考公或考编,而理工科结业生的这一比例仅为14%。还有不少人将留学和教培作为备选。周思法语专业的同学中有近4成选择继续深造,其他大多选择考公或进入教培行业。刘羽琦则说他所在的文博专业班一共有24个学生,其中只有3个人选择从事和专业相关的工作。

北大社会学系的董佳晨也有类似感受:去市场化公司工作的是极少数。董佳晨直到研二还在体制内和市场化的工作之间摇摆。求职前,她积累了6段实习经历,在投递了约20家公司后,只收到了美团商业分析和好未来的offer,最终她选择了前者。

为什么文科生越来越难在市场中找到位置?同道猎聘集团副总裁把冉认为,文科生的优势更隐性,和岗位的匹配度不易量化。而在如今技术当道的时代背景下,在强调实操和结果导向的市场逻辑中,文科生所擅长的表达、理解、思辨等软技能往往容易被边缘化。

自19世纪产业革命以来,文科和理科的分化加剧,日本社会学家吉见俊哉在《“废除文科学部”的冲击》一书中指出,随着产业革命和机械技术的发展,“理科”站在了技术主导的社会的前沿,“文科”则被留在价值反思的位置。到了今天,这种结构性差异仍在制约文科生的职场可能。

此外,高校当前的文科教育存在学术训练泛化、对就业不重视的问题。董佳晨说她的学院以学术氛围见长,但在就业指导上几乎缺位,“不打算做学术的人只能自谋出路”。本科毕业于南大历史系、后保研到浙大新传的文科生杨路在社交平台上开设了一个与文科生求职相关的账号。对文科生群体就业情况的长期观察后,他发现头部高校对文科生的培养或许有用,但很多普本学校依然采用纯学术的方式培养学生,既无实习支持,也缺乏职业指导,导致本就在就业市场缺乏竞争力的文科生雪上加霜。

此外,部分高校针对实习的规定掣肘了学生的实践。刘羽琦提到,学校要求实习必须和专业“对口”,导致他不得不去考古所和博物馆实习,而放弃了原本可以进入游戏行业实习的可能。董佳晨也表示身边有不少同学在明确就业目标后,还是会被导师以从事学术工作的标准“绑架”,只能瞒着导师偷偷实习。

专业无用?不等于无路可走

尽管眼下文科生在就业市场遇冷,但从更长的职业周期来看,文科生并非一直走在下坡路上。

麦可思的数据显示,法学专业近年来就业率一直很低,已连续多年成为本科“红牌”专业,但2023届毕业生半年后的就业满意度与医学专业毕业生并列第一。2024届本科就业满意度Top 20的专业中,除了法学,还有8个人文社科专业。从毕业5年后情况来看,2018届毕业生中教育学和文学专业的对工作的满意度最高。麦可思分析称,这些专业的毕业生在长期职业发展中可能获得更多的成就感和满足感,特别是在教育和文化艺术领域,能够获得更多的个人发展空间和社会影响力。

换句话说,文科生进入职场的“起点”可能较低,但在长期职业发展中,他们常常能够获得更强的归属感和成就感。

在董佳晨看来,文科生可能具备更长线的发展能力。在企业内部的晋升过程中,表达能力、沟通能力、综合协调能力会变得越来越重要。“从+1、+2到+3,每一级向上汇报都需要信息的传达精准有效。”换个角度看,文科生的优势可能需要更长时间、更深入互动之后才能充分展现。

复旦新闻学院本科毕业生李岩原本打算学医,后来阴差阳错学了新闻学。大学期间,她并没有从一开始就明确职业方向,而是广泛尝试,累计完成了广告公司、传统媒体、咨询公司和互联网公司的5段实习,并最终入职一家互联网公司成为产品策划。李岩认为,新闻学训练提升了她的表达、自我呈现和信息处理能力,也让她从一个内向的人变得更敢于公开表达。这些能力都让她在面试中脱颖而出。此外,李岩认为,新闻学也训练了她的写作能力、信息获取能力,并让她拥有了看待事物的更多元视角。

李岩的经历是目前不少文科生转型的缩影。

杨路的社交账号里有一个“每天一个文科生出路”专题内容,主要讲述文科生能从事的不同岗位的进入门槛、工作内容、薪资等情况。通过长期观察,杨路发现文科生在当下很难找到与所学专业完全对口的工作。

他建议文科生还是早点接受这一事实,尽早主动探索,了解职场和不同行业的真实情况。“目前仍有许多人执着于找到与专业对口的工作,这主要是因为从心理上很难接受大学四年学到的专业知识在求职中‘没用’。”

在杨路看来,文科生比理科生更难专业对口,这是一种“不幸”,但长期看也可能是一种“幸运”。“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或早或晚都要面对职场。无论学什么专业,都要去了解社会的需求以及自己的兴趣所在,然后找到匹配两者的方式。”相较于理科生,文科生可能被迫更早地去探索外部世界,寻找自己与社会的契合点,而不是一味地纠结于专业所学。从长期来看,这或许会成为一种优势。

在对毕业生的访谈中,许多人都强调了实习在求职中的重要性。大量数据也支持他们的这一判断。智联招聘的数据显示,毕业生认为能成功拿到offer的最主要原因是“有相关实习经历”(38.9%)和“社会实践经验丰富”(28.5%)。实习,不再只是简历中的一行描述,而是真正建立职业方向感的过程。

董佳晨认为,文科生需要更早为求职做准备,并在接触社会的过程中思考自己的优势、能力、兴趣、职业规划等。“实习一方面是在为未来的就业做准备,更多的是自我探索,了解自己究竟适合什么。”董佳晨建议,把实习当作自我验证的机会,尽可能地去尝试、对比,和行业前辈、同龄人交流,借由这个过程不断认识自己、校准方向。

文科生的突围,不止在“专业”里

虽然是一名文科生,但周思从高中起就对化学有浓厚的兴趣。他在大三辅修了化学,这帮助他拿到了农化公司的offer,“销售岗位的门槛不高,但我之所以能进这家公司,和我辅修化学有很大关系。”他观察到,那些掌握小语种、辅修了第二专业的同学在求职中更容易拿到offer。

这种“跨界能力”正在成为文科生突围的新钥匙,高校也在加速顺应这种趋势。

复旦大学在近年的课程改革中明确提出“要跳出文科来谋交叉”,并将增加“新文科”培养项目和名额投放。

“新文科”是教育部于2018年8月提出的文科教育改革方向,强调打破传统学科边界、推动文理融通。2025年教育部公布新增的29个本科专业大多是交叉学科,文科领域的专业包括人工智能教育、区域国别、智能影像艺术、数字戏剧等。

而在实际教学中,这种交叉早已显现。复旦大学自2022年起在全校范围内推行“2+X”的培养模式。“X”指多元发展路径,每位学生除了必须完成通识教育和本专业课程,还可以获得学科交叉、融合创新的学习机会。复旦新闻学院的学生刘青雅对《第一财经》杂志介绍,在新的课程改革模式下,在本专业的核心课程之外,每位同学还可以选两个课程包,可以是自己专业的进阶课程,也可以选择其他专业的课程。刘青雅选择了社会学作为“X”。她还提到,虽然学校支持学生跨学科自由选课,由于理工科课程对学生高等数学、线性代数等基础要求比较高,且选修课程会算进个人学分和绩点,文科生还是很少会选理工科专业的课程。

除了课程设置,高校对专业的定义也在松动。

复旦大学正在推动“从专业到项目”的改革,学生不再被单一专业限制,可以围绕兴趣选择由多个学科支撑的学习项目,获得更有弹性的学历结构。电子科技大学也在2023年首次推行“本科生自主设计个人专业培养方案修读计划”,学生可以按需设计跨专业方案。2023年和2024年电子科技大学分别有16名和73名本科生的自主设计培养方案通过审核并生效。

这一系列改革的底层逻辑,是对职场新需求的响应。麦可思研究负责人谌超分析称,在当前就业环境中,“数据素养+人文关怀”并重的人才越来越受到青睐。“文科生从事的岗位的能力需求已从经验直觉驱动逐步转向数据理性驱动,数据分析和理性决策类能力在文科岗位中的重要性显著提高。”

这一趋势也在用人市场得到验证。近期,小红书大模型团队启动“人文训练师”的招聘,明确邀请有人文背景的人加入。把冉指出,“AI浪潮带来了技术平权,获取各类专业知识的门槛大大降低,专业之间的差异被弱化”。在她看来,AI普及之后,人的独有价值更加突出,对人才的审美和批判性思维要求更高,“这是文科生的新机会”。

今年5月,五源资本发起了一场“72小时AI生存挑战”活动,共有7位来自不同背景的参与者,其中包括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院的毕业生陈郅悦。陈郅悦在媒体采访中称,如果没有AI工具,自己几乎没有可能真正写成产品,而现在只要能清晰表达需求,就可以与AI搭档,把一个点子变成demo、变成产品。目前,陈郅悦已经成为一名独立开发者,在AI工具的帮助下成功“转码”。

对文科生而言,当下正是自我审视与探索的关键时期。这种探索,既体现在能力的精进与提升,也关乎认知观念的革新与突破。短期来看,文科生就业仍然面临诸多困难,但其中也蕴含着新的机遇。

访谈中几位文科生对未来都持开放心态。他们并不确定眼前的第一份工作是不是心中的“理想职业”,但大多将其视为一次对现实世界的试探。他们更在意的是,这份工作是否能带来新的理解、经验和可能性。

在任何时代,职场并非一成不变,起点也永远不是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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