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骨头
作者: 孙频面临撤刊的《武梁》杂志主编老向带着三名编辑出发,去向杂志曾经的作者“化缘”,为刊物命运做最后一搏。一路上,话到嘴边皆变成“约稿”,钱没“化”到,稿子收了一堆。这些寄托着作者隐秘情感的稿件,让行囊愈发沉重,却让心渐行渐轻。文学期刊的出路到底在哪里,老向的这趟化缘之旅又将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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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着走着就走进了一只金色的琥珀里。琥珀里封存着金色的阳光,金色的山峦,金色的茅草;在峰顶还矗立着一座座金色的烽火台,有的已颓败似土堆,却依然孤傲苍凉,静静俯视着我们这四个不速之客;有的地方还爬行着一段金色的古长城,如残留在重峦叠嶂之间的时间的骸骨。好像一切都是从五胡十六国时代原封不动地被保存在了这只琥珀里。
我们爬到一座烽火台下,倚着这座沧桑的固体时间休息了片刻。我被周围这豪华的金色刺得睁不开眼睛,一边抽烟,一边问老向,向老师,今晚咱们住哪儿?总不会又找个破庙住吧,昨晚我们四个人正是在一座破庙里投宿了一宿。天已经快黑下来了,但离县城还有几十里路,荒山野岭中,连个村庄都看不到,然而,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我们在荒野里遇到了一座破庙。老向站在破庙前,龇着牙倒吸一口凉气,嗬,嗬,还是辽代建筑,你们看这斗拱多雄壮啊,双杪双昂出四跳!再看屋顶,九脊歇山式!辽代建筑多仿唐代,唐代之前,很少是九脊歇山式。再看这翼角,线条浑朴大气,典型的辽代建筑,辽代还不兴用飞檐。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在荒野里遇破庙了。这一路上,我们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破庙、野庙,庙里住着各种各样被遗忘的神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慈悲,有的狰狞,有的是佛、道、儒三家合住在一起,倒也相安无事,有的是欲普度众生的千手千眼观音,有的是缺胳膊断腿的圆雕,有的是已经风化的悬塑,有的是锈迹斑斑的铁佛。因为我刚刚玩过一款当下最火的游戏,游戏里的背景多是这样的寺庙,一旦真的走进这些荒寺野庙,感觉像从最前卫的游戏里忽然穿梭到几百年前的古建里,竟有一种逆着时光倒行的感觉。
“丝瓜”挥舞着相机,对着破庙左拍右拍。他对摄影近于狂热,自称从相机里发现了真正的人生,因此倾家荡产买了台价格不菲的徕卡,无比珍爱,连晚上睡觉都要搂在怀里,其珍视程度足以与我拥有第一双皮鞋时相媲美。上大二时,我终于拥有了平生第一双皮鞋,为了能多穿几年,特意买大了两个号,又在鞋头塞上棉花,结果走路的时候就像划着两只小船,尽管如此,也没有丝毫影响到我对这双鞋的珍视,我穿着这双皮鞋去上体育课,去爬山,去跑步,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恨不得能穿着这双船鞋入睡。
“丝瓜”本名闫慧敏,是我们那个杂志社的美编,名字倒平常,只是此人奇高奇瘦,活像一条穿着衣服的丝瓜。虽然瘦得不成体统,他的发型却像一场旷日持久的魔术,顶在头上,造型总是变来变去,昨天还扎个小辫儿,今天就烫成了爆米花,明天又变成了锋利的板寸,后天可能又蜕变成一颗亮晶晶的光头。最近因为总在路上,不方便打理,他便胡子头发一起留,走在风中的时候,活像一匹野鬃马。有时候为了省事,他还把头发胡乱绾个髻,看起来又像个刚下山的道士。我总是杞人忧天,担心他睡觉的时候,那么长的头发和胡子往哪儿搁,后来偷偷观察了一下,发现他睡觉的时候会把胡子掏出来,款款搁在被窝外面,这才放下心来。除了他的头发,还有他那副著名的眼镜。他戴着一副变色龙一样的近视眼镜,一见阳光,那眼镜的颜色就开始变深变暗,到最后会变得像墨镜一样漆黑,以至于在阳光下看他的时候,总觉得他像个盲人,反正也找不到他的眼睛在哪儿,又感觉只有他一个人躲在暗处,而其他人则都晾在明处,这使他一站到阳光下,就浑身散发着一种奇特的自信;到了室内,那墨镜会渐渐变淡变清澈,他的两只小眼睛又会从水底浮现出来——简直是携带在他身上的另外一场魔术。
这一路上,我对丝瓜都颇为警惕,因为有小道消息称,丝瓜可能已经投诚了即将代替我们的旅游杂志,会留在新的杂志社担任摄影记者。难怪一路上就知道拍拍拍,这个叛徒!我不动声色地鄙视着他,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悲壮来。这点悲壮是为自己的,我明知道我们那个小杂志其实已经无力回天,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跟着老向出走化缘,好像一定要为我们的小杂志寻条活路出来。
“面瓜”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第一个钻进了破庙。面瓜是我们杂志社的一个小编辑,本名李洁,来得最晚,平素蔫不拉唧的,也不怎么喜欢说话。准确地说,我就很少听到她说话,她更喜欢用手机和人交流,哪怕你们正坐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她都一定要在手机上和你说话,就像一个能讲话的聋哑人。据我观察,她和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交流都是借助手机完成的,她一刻不停地在手机上打字,时不时对着手机微笑、发呆、皱眉。手机还是她的日记本,她的日记就是她随时记录下来的那些小视频,为此,她还专门养了一个视频号,并精心打理,施肥浇水,和菜农种菜差不多。她的存在完全依附在手机上,甚至可以说,没有手机就没有她,她只是手机上结出来的一只人形的瓜。“面瓜”这绰号也是我给她封的,主要是我一向有这爱好,也算一种创作,稍微能带来点成就感。于是,丝瓜和面瓜在我们杂志社便合称“二瓜”。没想到的是,当老向决定出去为杂志寻找最后一条活路的时候,不仅叛徒丝瓜跟上了,连蔫不拉唧的面瓜也跟上了,我自然也不能落下,反正是要失业了,索性失业得有气节一点,还能从心里高看自己一点。
忽听面瓜在庙里发出一声尖叫,我们三个高矮不齐的男人赶紧冲进去,倒没看到有什么狐仙妖怪,只见殿里端坐着一尊残破的佛像,头都没了,两边怒目圆睁的金刚力士朝我们威压下来,可惜一个金刚的胳膊没了。面瓜的叫声是从佛像后面传来的,走过去一看,原来在佛像后面停着一口漆黑的棺材。荒野,破庙,棺材,确实有些惊悚的意味。我们四个人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口棺材,一时都默不作声,准确地说,是集体观摩着一种死亡,离我们近在咫尺的死亡。我忽然觉得,这荒凉破败又法相庄严的庙里,倒是挺适合安置死亡的。老向走过去,在棺材上拍了拍,说,嗬,还是上好的柏木。又啧啧嘴,由衷赞美了一句,好棺材。
我也大胆往前凑了一步,一边端详着这从天而降的死亡,一边问,向老师,这里面会不会装着死人?老向鄙视地看了我一眼,说,没常识,装了人还能搁庙里头?早入土为安了。庙里摆的都是空棺材,有的一摆就是十几年,还有摆二三十年的——没办法,家里的老人一直不死,就只能一直摆在庙里候着。空棺材有什么好怕的,那和空柜子空箱子还不是一回事,都是木头做的,和家具差不多,当然寺庙里也不需要什么家具。
说罢他干脆坐在了棺材上,跷着二郎腿,问我要了一根烟,一边抽一边兴致勃勃地接着说:我们要去找的那个张校长啊,很多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也很年轻,我就去看过他,那时候他就给我不停地投稿,诗歌,小说,一篇接一篇地投到咱们杂志社。有一次正好去大同出差,我就顺路去看了看他,那时候编辑去看作者是很平常的事,也是很美好的事。那时候他刚师范毕业,被分在村里的小学当老师,他当时住的,也是村口的一座破庙。村里人告诉我,张老师就住在村口的娘娘庙里,我便过去寻他。走近一看,那娘娘庙还挺大,有正殿,还有东西厢房,我想他总不能和菩萨挤在正殿里住吧,便进了东厢房,但见地上只有两件家具,一件家具是一张破床,床上一卷黑乎乎的被褥,被褥间镶嵌着一个老得像妖怪一样的老人,脸上脖子上都挂满大褶子,大夏天头上还捂着一顶棉帽,两手笼在袖子里,正目光呆滞地瞅着我。另一件家具是一口大红色的棺材,描金画凤,富丽堂皇,啧啧,整得像嫁妆一样,把整间厢房都照亮堂了,那棺材就紧挨着破床摆在那里。我后来才知道,老人是这村里的一个老寡妇,三十多岁的时候丈夫就死了,两个儿子也都死在她前头了,老屋坍塌损毁,也没人帮她修,她就搬进了村口的娘娘庙,搬家时她带来的唯一家具就是她那口红漆棺材。那时候的张校长还是张老师,住在西厢房里,是老人的邻居,时不时还能照应老人一下。我就在他那西厢房里住了一晚,他也没什么家具,家徒四壁,只有书,他就用书搭成床,搭成桌子椅子,他还用书临时给我搭了一张床。现在回头想想,他那间破厢房和童话世界差不多,完全是用积木搭起来的。我俩躺在书床上聊啊聊,聊文学,聊诗歌,一直聊到半夜。这么多年没见,现在人家也当校长啦,好歹是一校之长,说不来会有些办法。
“说不来会有些办法”,这句话我们一路上已经听了一百零八次都不止,以至于每次出发去找一个作者前,我们都对那作者充满了幻想。结果,发现还真的是幻想。
面瓜早已拔地而起,抱着手机冲到破庙外面,在荒野里种下一颗种子,那种子很快就长成了一顶小小的帐篷,帐篷里还结出灯光来,她和手机一起睡在了这枚荒野果实里。我觉得她这辈子甚至都不需要结婚了,和手机一起过得了。丝瓜则拎起水壶出了破庙,说要去找水。我把睡袋安置在佛像前面,尽量离那棺材远一点,然后便出去抽烟。
出了庙门才发现,外面已经飘荡着一种原始的、辽阔的黑暗,把一切都融化了,荒野、山峦、古长城,在黑暗之海上,唯一的漂浮物就是我身后这座破庙了,它像大洪水时代遗留下来的一叶小舟,载着我们四个人和一口空棺材,不知要漂向何处。而在离我头顶很近很近的地方,却悬挂着一弯金色的月亮和满天星光。寂静而纯洁的黑暗稀释了光年距离,我甚至都能清楚地听到宇宙间大大小小的星球转动时发出的韵律,它们与我们正游荡在同一片黑暗之海里。面瓜和丝瓜的帐篷像两颗星星坠落在了荒野里,不过此时的荒野和夜空已经完全连成了一体,星星们完全可以逛到荒野里来散步。前几天在火山附近露营的时候,我不停地问老向,这些火山会不会突然活过来,万一有一座活过来,那我们就都变成烤肉了。老向鄙夷地说,人家火山在这里睡了几万年了,你一来,就把人家火山惊醒了?不要太高看自己。结果,那一晚,火山喷发没看到,却在火山顶上观赏到了一场壮丽的流星雨,仿佛是火山特意补偿给我们的。
我坐在庙门口的一块石碑上抽烟,老向也出来了,我便递给他一根烟,他毫不客气地接住了,对他这种级别的烟民来说,身上带多少烟都是不够抽的,不得不蹭别人的。老向是我们那个小杂志的主编,大名向国强,一头白发,身量又瘦又小,外号“武梁扫地僧”,当然这外号也是我送的。据说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头发就已经花白了,他也懒得染,那时候就看起来像六十多岁,把中间的三十年直接跳过去了,以至于后来的多少年里都不见他变老,真是省事极了。为了省事他连婚都懒得结,更不用说生孩子了。虽然我也是光棍一条,但光棍和光棍的级别还是不一样的,我打光棍是因为我没钱,买不起房子,没有姑娘愿意和我一起租房子,属于比较低端的光棍。可他不一样啊,好歹也是从文学的黄金年代泅渡过来的人,年轻时候还是个诗人,在那个卖菜的小贩都手捧诗集的年代里,一个诗人怎么可能没有几个爱慕者呢?但他愣是单身至今。
我们那个小杂志社六十年前诞生于太行山褶皱中的一座山城里,那座山城的最低海拔是一千五百米,也就是说,就是躺着,也是躺在一千多米的高原上。杂志社办着一份叫《武梁》的文学杂志,因为山城就坐落在武梁山的脚下,杂志是文联办的,只有顶层的两间办公室,主编一间,我们其他人一间。主编室的桌子上、地上永远摞满各种杂志,而老向根本见不到踪影,我每次进去,都得费一番功夫,把他从铺天盖地的杂志堆里刨出来。只见他悠然地坐在杂志堆里,往茶垢足有两寸厚的大茶缸里添了点水,又往我杯子里倒了点水,然后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又塞给我一根,我们便像两只蚕一样开始吐丝作茧,直到烟雾的茧子完全将我们包裹起来。有时候,我一边抽烟一边找话说,向老师,你一个人过,老了不怕孤独吗?
他呵呵笑起来,龇出一嘴大黄牙,常年抽烟的结果,坐在办公室抽,走在路上抽,上厕所抽,躺在被窝里抽,一边吃饭一边抽,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歪在枕头上抽一根烟,这才开始穿衣服。最中间的门牙还少了一颗,据说是有一次喝多了骑自行车回家,结果摔到路边把门牙磕掉了,他也不去镶,说是反正牙齿像树叶一样,最后都是要掉落的,只是早晚的事,便由着那个窟窿走风漏气去。他虽然瘦小,但喜欢吃肉,自称是因为有游牧民族血统,但嫌做饭麻烦,我建议他干脆在脖子上挂张饼算了,他倒没有采纳我的建议,不过会隔三岔五用大铁锅炖一大锅排骨,几乎一周的饭都解决了,而且顿顿有肉吃。大概也是怕麻烦,他还经常忘记刷牙,以至于一张口说话,对方就得屏住呼吸,反正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一般都要像潜水一样,先做好深呼吸,暗暗屏住气,但还不能让他发现。他龇牙笑道,啧啧,真是文艺青年,快不要和我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了,好像你压根儿没孤独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