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青年旅舍

作者: 白琳

她曾经是业内知名的电影编剧,被男友骗色骗财之后,又因拒绝潜规则被踢出剧组。搬到国际青旅后,她遇到了更多流浪在城市中的年轻人,其中便有一位被捧为股神的神秘男子。她即将面对的是遇到贵人从此翻身的人生拐点,还是更深更绝望的命运深渊?

被乔茵的电动滑板车撞伤那晚,我刚挪到江边这家开业不到两年的国际青年旅舍。下午从对岸的酒店迁出,只感觉到了冷。天气开始降温,整座城市刮着大风,只要在户外,哪怕是叶片尚且繁茂的林荫道上,不知从哪里总会卷来一阵沙石,劈头盖脸插入毛孔、发丝、脖颈。此前连续数周,这座城市持续保持着精湛的线条,从未展现笔触潦草的一面,如今却再不伪饰。我生命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困居在内陆,以为一座依流靠江的城市不会有风沙,而心灵自动化往往指向无知,只要时间够久,隐匿的事物终会浮现。从地铁口出来,我戴好绒线帽子——此前觉得行李中放进它是多此一举。一只鸟在树上被吹得东倒西歪,努力维持平衡,从它的脚下走过,我忽然想到了死亡,脑海中尽是它横尸足底的场景,眼珠像宇宙中即将爆发的两个天体,虹膜是枝丫也是闪电。挑衅的色彩对比、厚涂的肌理效果在滚轮下绵延,未来主义是在麻木的状态下诞生的。

从五星级酒店落魄到青年旅舍,也就在两日之间。前天早晨十一点多,突然被酒店通知退房,那时我刚把衣服送洗,头上还包着浴巾。后来我拖着行李,坐在酒店顶楼的咖啡厅,在发呆与空白的缝隙思考接下来往哪儿去。前面座位上,一个男人背对着我吃早餐——尽管已经是午后,但他面前有煎蛋火腿,一碟沙拉,咖啡和水。这些东西本来包含在免费早餐里,但他一定要在一个非餐点的时段点餐,额外多花一笔钱。他打扮休闲,穿着灰色T恤,深灰色运动裤,一双看上去踩了很久的洞洞鞋。此前心不在焉给我送来气泡水的年轻高个子服务生这会儿非常殷勤,他目光洄游,最后总落到男人那处,找准时机走过来,询问是否有别的需要,帮他撤下用过的餐具,又端来了一杯咖啡。一切都很充足,男人却吃得敷衍。江域的某处边缘流苏一样从他肩上滑落,卡在肘臂,那上面有密集的建筑。他又坐了片刻,起身离开了。

这个人大概长期住在高级饭店,半个月内我见过他四五次,在固定的位置,他背对着我。每每看到他,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医生说我应该多吃根茎类蔬菜。我食肉,近两年缺乏运动,体重逐年增量,走出去是只温顺羔羊。他看着健康匀称,喜爱食草,却有种森严的狼性。这些天过去,我一点点解锁了酒店的泳池、健身房、影院,以及收费保龄球馆,但无形的高墙壁垒仍竖立在我们之间。我想,他这种人和我完全不一样,就算前一夜熬到清晨,我还是会在强烈的困意中爬起来,赶在早餐结束前,哪怕没有胃口也硬生生将自己撑饱,下一顿就是晚上的一份外卖。我什么时候能够也这么坦然地穿着睡衣随便什么时候来就好了,而不是因为买一杯五十八块钱的饮料心疼半天——在早餐期间,原本都是免费的。

怡泉柠檬水里的气泡一个一个地消失,声逐渐淡去。踟蹰之下我花了两百块买了一个塔罗师的文字占卜,里面错字一堆,像是语音输入没有改正。我没有详细说明我想要测算什么,只是笼统地说,我想要知道未来两个月的运势。其实这是一种测试,看看她能否通过某种灵力窥测出我内心最深层的隐忧。我想算一算自己的事业前程,坐吃山空的日子已经到了尾声。但是在这则占卜的结尾,她说:“别担心,亲爱的。你很快就会找到一个好男人的。”

简直是无稽之谈。莫名其妙。

如果我一天能吃下十根萝卜,就会脚踏实地,扎根于现实。但是我不能,我喜欢吃肉,对朴素的生活没有追求,想要大富大贵——和我前面的男人一样——我认定他的从容闲适来自财务自由。等我大富大贵之后再回归田园生活,或者怎么样都可以,因为我会无限量满足口腹之欲,吃遍在手机上刷到的所有顶级的自助餐。这是长期根植于我的幻想,最常生发于饥饿的傍晚及临睡的午夜。而现实中的每一分钟都有人在实现我的愿望,成千上万的动物已经被活活吃掉,许多其他动物在逃命,恐惧地呜咽着,等待被吃。在一个充满电子理论、物理力量和基因复制的宇宙中,有些人受到伤害,其他人会走运,我找不到任何韵律或理由,没有任何正义被马上声张,我就开始有点信命。

喝完那杯饮料,我决心打道回府,住在这里的一个多月是场梦。虽然经常被饥饿感控制,但每每站在落地窗前,看到脚下匍匐的华灯,会相信自己从此走上了飞黄腾达的路径。“飞黄腾达”真是一个讽刺的词语,到三十岁,人会被归类为龙和猪。龙飞腾踏去,不能顾蟾蜍。我是什么如今不言自明,不会再有人为我支付接下来的费用,而这座城市在我眼中显然是个动掷千万镒的销金窟,我的人生积蓄在这里还不够撑上两个月。

即便不能够化龙而去,至少还可以飞回老家。正在浏览机票,纠结于一张四个小时后的五百六十八元和深夜到达的三百七十九元的航班之间,天光忽然从撕裂的一隙云翳中射出,刚巧打在我所就座的那处,我侧身俯瞰,城市的大多数建筑匍匐脚下,像霍尔泽名为《光线》的作品,各种各样的短语被扔进博物馆的搅拌机里,产生令人头脑混乱的效果。我自己也一样,精确和复杂难以平衡。一刹那,我忽然又想起来塔罗师的另外一句话:“姐妹记住啊,当你觉得要放弃的时候一定要坚持住,这绝对是一个考验,就看你能不能惊住(怀疑是经住)这个考验,接下来就是你人生重大转折的时刻!”

我想我还是有些相信她的,或者,总得有一个理由,让我暂时不必回内陆。一旦走进自己的房间,好像就不会再有机会出来。我已经三十七岁,蜗居着刷剧吃外卖,时间飞逝,很快就会来到四十岁。这么一想,紧张感极为粗壮地袭来,死死勒住喉咙,所以我打算再待一待,最好是能够很快迎来逆风翻盘的时刻。至于怎么翻,我还没有想好,当务之急是找到住处。

大数据和算法比我了解我自己,消费定位卡死在了一个区间。刚滑开订房软件,一家名为“森林”的旅舍就出现在首页。我翻了翻图片,装修日式格调,绿植葱郁,独立办公区摆着浅棕长桌和皮质软椅,休闲区放着矮脚沙发、懒人沙发和茶几,接待处的拐角还有一面小小的书架,吧台奶白配浅绿,厨具冰箱一应俱全。重要的是,房间的价格是我在附近能找到的最优解。

这间旅舍有女生四人宿舍和森林双人床两个选项,价格相差整整一百块。四人间空间算大,四十多平方米,两两之间隔着放行李箱的储物柜及移动晾衣竿,床上还有可以打开折叠的小桌板,但没有独立卫生间,也没有窗户。双人间进门处有张黄色的布艺沙发,下面铺着毛圈地毯,沙发对面放着一套白色桌椅台灯,有两张一米二的榻榻米,床后便是一整面的落地窗,有独立卫浴,干净整洁,但价格并不算便宜,仅一个床位就两三百元。我踌躇片刻,觉得暂时过渡尚可接受,同样的价格,如果考虑在城内独住,那么只能拥有一个没有窗户的装修简陋的旅馆单间。况且,住在两人间里,运气好的话,剩下一个床位没人预订,那么也相当于拥有一整间屋子。

到了旅舍,和图片所见虽然略有差异,也总算有所安顿。整个下午房间里只我一人,却没有格外放松,一面总有些紧张随时迎来一个陌生人,也始终被一种漂泊无着的感觉挟持。到晚间,我想去宽敞些的地方透透气,顺带吃点外卖,于是带着电脑到办公区,坐了许久没有头绪,我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名字,打算第二天一一打个电话,或者逼不得已,直接找上门去。我鲜少有行动力十足的时刻,此时竟然觉得有股热血在胸口沸腾,恨不能第二天马上到来。

胡思乱想间,时间倏忽而去。九点之后,比较空旷的公共空间内人逐渐多了起来,我坐在长桌前打字,偶尔感受到一点异样目光,却总会在我抬起头寻觅时隐去。更怪异的是,人群逐渐挤在一起,而我所处的可以容纳至少十个人的“办公区域”,却始终空空荡荡。及至十点,一个拿着瓶身上有紫手印啤酒的男人在我对面坐下,若无其事地喝了起来,过一会儿,一个头上扎着两个小辫的男孩子也坐过来。两人开始攀谈。我忽然意识到,自我走进这家旅舍,就没有见到过女生的影子,公共浴室,卫生间,厨房,以及身边左右,统统没有出现我之外的女性。有了这层醒悟之后,我就更加没有办法集中精神了。

我跑回房间,躺倒在床,刷了半天手机。直到十一点,我的“室友”仍未来到,我安了心,想这一晚或许会独占一间房。外面除了走廊里总是时不时传出房门开合的声响,也没有太离谱的吵闹,我塞上耳塞,很快便睡了过去。原本以为一夜安然,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动静逐渐大起来,我听到了一些笑声,跑动,高亢的对话,试着在梦境中沉潜下去,却被一阵又一阵的喧哗拉出睡眠。等我彻底醒来时,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是凌晨三点五十分。乱糟糟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六点多才逐渐沉寂。我又努力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是被开门声惊扰,一个女孩拉着箱子进来,什么话都没说,打开行李窸窸窣窣翻找了一会儿,直接进了卫生间。我再次看看手机,已经快要十二点了。

还没有等她走出浴室,我已经重新拎着行李坐在“办公区域”里寻找下一个住处。这时候我离开这座城市的意愿已经非常强烈。可我不甘心。大概是因为住了一夜合宿旅店,订房软件上又推送了一些相似的类型,我点开几个看看,翻到一个还算满意的,名为“国际青年旅舍”,名衔上缀着一个定语“国际”,让我心生动摇,也许想住在一个最混合的所在,在复杂之中,才会变简单,我可以将自己真正隐形安放。这次有了些经验,我上网仔细了解了一下,就是一个普通的青年旅舍,八人间一晚上不到一百块。这价格在大都市已经格外便宜,对于一个欠缺冷静的人尤其如此,因此几乎没有犹豫就订了下来。而且从图片上看,这个酒店位于摩天大楼的高处,还有整面对着江景的吧台,虽然和五星级酒店没办法相提并论,但坐在那里思考一下未来也有些仪式感。

我很快在前台办理好入住,接过一个低气压肿眼泡男人递来的房卡,找到919号房间。进门下铺就是我的床位,丢下背包,把行李箱挤在过道中央的空隙,简单铺好床铺后,再次来到大厅。这里果然有一整面玻璃墙做成的吧台,远眺对岸的金融中心。拐角一个隔间很不起眼,里面有一面落地窗,简易茶几隔开两条二人座的卡位沙发,我走进去,缩在角落,对着窗外阴云密布的江面,吃呷哺呷哺外卖。

刚刚扣住还剩半碗汤汁的红色塑料盒,还没有来得及装进有保温涂层的无纺布黄色包装袋,滑板车就以极快的速度紧贴地面朝我冲刺,甚至我都不知道它从哪个方向蹿过来。它撞了我一下,反作用力将它顶回去,重重地磕在桌角,我们同时傻了一秒,正以为可以就此停下,忽然它调整了头颅的位置,再次发疯般地冲来,方向精准,那一刻几乎可令人感受到强烈仇恨。只来得及躲闪一半,滑板又狠狠撞上了我的左脚踝骨,比上一次的疼痛更剧烈。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对面坐着的德国人此时慌忙起身,他没有想要帮我,而是迅速逃出了这个空间。不久前我在这个位置坐下来的时候,他不舒服地挪动了一下,意味着我侵扰了他的自在,而我瞄了一眼他手中的书籍:《旅游指南》,副标题是“用一半时间了解一座城市”。

很快乔茵跑了过来,一边道歉一边弯腰检查我的腿脚,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卷发戴眼镜的男孩子。我匆忙一扫,混沌复杂的感受便直冲胸廓。这女孩也就二十出头,长发如瀑,散在肩侧,额角还有茸茸胎毛,面容素净却极为清丽。她穿着件青灰色帽衫,下身一条深灰色牛仔裤,脚踩千元出头的潮牌运动鞋,绑带的边缘坠着一只小小的装饰吊牌,轻松,新潮,可爱。我恼怒地问她究竟是什么撞到了我(那东西来去的速度都太快,我一开始竟然都没有看清楚是什么),她指了指身后那男孩子手中抱着的滑板:“电动滑板。真是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摆弄他的钥匙,结果不小心误触了开关。”

“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能放在公共空间。”我愤怒地指控,音量有些高亢,随即感到后悔。因要维持体面,也畏惧周遭评断,翻开裤腿看了看,好像并无大碍,于是极力压制气恼,低声说:“没什么事,你们走吧。”

乔茵和那男孩子一步三道歉地走了,我拿起桌上还剩半杯的冰沙柠檬汁,狠狠吸了两口,一股酸涩从口腔滑入胃袋。不用想,此刻我一定面色惨淡,底妆脱落,斑点横陈。我还没来得及洗澡,头发黏在一起,穿着一条迪卡侬五十九块的抓绒裤,上身一件袖口被刮破的毛衣,奔走半天之后,被汗一激,毛衣里蒸腾出潮臭湿热。而刚才那个女孩子俯身蹲下时,分明带来了一缕橙花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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