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独孤卫的十年
作者: 东君诗人独孤卫特立独行,成为人群中的异数。他似堂·吉诃德一般,手持“锈矛”,大战“风车”,抵挡世俗的功名利禄;也和堂·吉诃德一样,有自己想象中的城堡、桑丘和姑娘。对于一些人,人生要么撞碎,要么后悔;更多的人在两个极端之间徘徊,它们共同构成文学叙述的无量空间。
你有家庭吗?
没有。
有固定住址吗?
没有。
有工作吗?
没有。
身份证呢?
我是诗人,不需要身份证。
诗人也是人。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称为诗人。
呃,出过诗集吗?
没有。
你好像什么都没有。
现在我只需要一阵风。
这里,风也没有……
他伸出手指,代替画笔,在墙上画了一扇无形的窗子。风来了,他嘟着嘴唇,发出呼呼的声音。
1980年,一首诗与拳头相遇
是的,就在这一年早春的某个黄昏,他爬上了一棵苹果树,抽了一支烟,下来,然后向邮递员阿伟宣布:他已成为一名诗人。诗人独孤卫的第一首诗是献给李安娜家屋顶的太阳,第二首诗是献给照过李安娜脸庞的月亮,第三首诗是献给她家门口那只独眼的公鸡,其余的诗无非是历数李安娜抚摸过的猫呀、狗呀、小鸟的翅膀呀,等等,似乎也不排斥她家后院的鸡屎和猪粪。在独孤卫的诗中,李安娜对万物充满了仁爱之心,蒙受她祝福的家畜、家禽似乎都会健康长寿,于是,读过那些诗的人容易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迷恋的是神话故事中那种长睫毛的仙女。而事实上,她不过是乡村铁匠的女儿:年过十九,还带着婴儿肥,肩膀是圆的,手上的肉涡是圆的,屁股是圆的,脚趾是圆的,脸是圆的,眼睛是圆的,眉毛弯弯,脸上还点缀着几颗星星般的雀斑和一个月牙般的胎记。诗人,一个热衷于幻想的乡村青年,受到了某种默示,认为自己必须干点什么了。某个凉爽的傍晚,他向李安娜发出了邀约。李安娜果然如约过来,在村后一片树林深处与他会面。那里有一口池塘,四周有草、有花,一片半明半暗的杂木林,在夕阳的映照下宛如梦境。诗人说自己此刻不知道是刚从梦中走出来,还是一头跌进梦中。他给她朗诵了一首诗。在诗中,他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靠吃玫瑰生活的蚜虫,最后它死了,就以玫瑰为坟墓。李安娜感动得热泪盈眶。诗人沉默的时候,他的手却开始在暗中寻找一种适宜的表达方式。他费了很大劲才让自己的手指勾住李安娜的手指。她没有拒绝,这使他的胆子更加大起来。他的手企图鲁莽行事时,却被李安娜阻止了。但她接着就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只允许颈部以上的精神交流。诗人告诉她,每次在深夜默念她的名字就感觉舌尖绽开了一朵花,现在他要让她看看这朵花是怎样渴望露水的滋润。当诗人再次大着胆子搂住对方的腰,强行索吻,李安娜竟在仓皇间一口咬破了他的舌头。她迅速退到一米开外的地方,告诉诗人,她有三个哥哥,而且每个人都有一对粗大的拳头。巧合的是,李家三兄弟仿佛按照剧本出演一样,说来就来了。大哥李大龙叉着手对诗人说,你滚远一点。诗人果然退出了十米以外的地方,但他仍以深情的目光凝视着李安娜。二哥李小虎对他说,你再滚远一点,我不想看见你。他又退后了几百步,差不多要走出李安娜的视线了。李大龙让李三豹过去告诉他,有多远就滚多远。诗人说,我不走了,我再也不会移动一步。李大龙听了传话,就对李三豹说,你瞧他的架子拿得挺大的,难道非要我亲自过去不可?李大龙大踏步过去,挥了挥拳头,诗人就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诗人独孤卫的一首诗没法子抵挡李家三兄弟的拳头。他带着羞辱离开了小镇,再也没有回来。
邮递员阿伟仍然记得,诗人谈到“诗人在这个时代如何面对拳头的恐吓”时很无奈地摊开双手说,先知和诗人在故乡总是不受尊敬。在异乡漂泊期间,诗人依旧坚持不懈地给李安娜写信,诉说思念之苦、异乡的艰难生活以及作为一名诗人的雄心;在信尾,他总是忘不了请李安娜代向她家那些没名没姓的家畜问候一声。
两个月后的某天下午,邮递员阿伟在通往邮局的大街上,遇到了在腋下夹着一本书的诗人独孤卫。他仍旧是一副颓废模样:蓝色卡其衣服松垮垮、皱巴巴的,几根瘦骨好不容易才把它撑起来;一条灯芯绒裤子已经褪了色,皮鞋的鞋跟也快磨成了平底;整张脸上布满了倦意,眼皮下垂,眼袋里面仿佛永远饱含着泪水。用阿伟的话来描述:他脸上还有几分叶赛宁式的忧郁。
卫军。
不要叫我卫军。卫军这个名字已经埋在老家后山的泥土里了,以后就叫我独孤卫。
诗人寒暄几句就迫不及待地把话题转向诗歌。他的身后是一条跟他的憔悴形象颇为吻合的老街,房屋东倒西歪,布满了烟炱、油垢,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临街的包子铺里有人正在生煤炉,白烟从他身后滚滚而来,扑进了阿伟的鼻孔,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但诗人依然近乎固执地背着烟雾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好像烟雾都是从他张大的嘴里吐出来的。诗人不喜欢跟人谈论诗歌以外的话题,那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废话。诗人就是最讨厌说废话的人。而邮递员阿伟恰好是一个善于聆听的人,尽管不懂诗歌,却喜欢听人谈诗。诗人一谈起诗来就没完没了。如果有人问他:除了诗你就不能谈些别的?他就会这样反驳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谈诗更有意思的事?在诗人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话题值得一谈。阿伟记住了他所提及的每位诗人的名字,仿佛每个名字都是一张面孔,他会在某条大街或乡间小路上与他们相遇。
因为激动,阿伟第一次跟诗人谈诗显得有些结巴。在话语中断的地方,他不得不伸出手来,做一个含义不明的手势,好像要在上一句话与下一句话之间搭建一座桥梁。诗人没有嘲笑他,相反,他还鼓励他说,写诗其实很简单,就像你刚才说话一样,有些话可以突然中断、省略、跳跃。诗歌写得面面俱到,有章有法,那就成了散文。大多数人是用散文的句式交谈,而你不同,你是用诗歌的句式,用那种与生俱来的直觉说话,因此我认为你很有写诗的天赋。
我……阿伟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不敢相信诗人所说的那一番话。
不要再犹豫了,写诗吧。
我从小到大,连一行诗都没写过。
你记过账?
当然记过。
记账的时候你给数字分行,就好比写诗的时候你给文字分行,就这么简单。
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简单。在我看来,写诗的人起码要掌握很多专业知识、认得很多字吧,而我现在把学校里学到的知识差不多都还给老师了,一本小字典上少说也有大半的字认不得。
知识会磨灭一个诗人的灵性,诗人不需要认识太多的字。在我看来,诗人常用的字不会超过五百个,一个初学者如果能把这五百个字玩得溜,就能成为一名了不起的诗人。
真的就这么简单?
是的,不要把写诗想象成一件复杂的事。你把我们今天的对话记下来,再作分行,也许就是诗。从前的诗人热衷于给诗押韵,今天的诗人热衷于给诗分行。对,分行,就这么干。
邮递员阿伟仍然没有忘记,1980年那个与诗人独孤卫邂逅的下午正是他诗歌生涯的一个开端。以后的日子里,阿伟就骑着自行车在恍惚中漫游了。当然,独孤卫就是阿伟这一生中遇见的第一位诗人,也是第一个鼓励他写诗的人。他摸过阿伟的天灵盖,认为他的囟门尚未完全闭合,还有成为一名诗人的可能性。
他的想象力实在太好了,读他的诗你会感觉他身上是有翅膀的。有一次阿伟跟人这样谈论他所崇拜的诗人。
阿伟还曾回忆起诗人那个房间里的一把破椅子。他说,那把破椅子很重要,如果没有它,我也许不会想到坐下来,跟他聊天。我此后的人生之所以产生改变,不仅跟他有关,还跟那把破椅子有关。
1981年,诗人与空椅子
尽管诗人不再隔三岔五给李安娜写信,但依旧会为她写一首情诗。他在一首诗中宣称:他会以诗作为一艘船,在深夜默默地回到她身边。谁也不知道,李安娜是否曾打算站在那一头的岸边接纳他。在长时间地被冷落之后,诗人开始为脑子里一个虚构的女人写诗。
在没有读者的日子里,诗人写完一首诗之后就将那把破椅子摆在面前,对着它,饱含激情地朗诵自己的诗作。空椅子就是想象中的聆听者。那时候,他在一个不到十平米的斗室里听到自己朗诵诗歌的声音就很满足了。朗诵完毕,他会回到那把空椅子前,坐下,使劲鼓掌。
邮递员阿伟出现之后,就代替那把空椅子成为第一个真正的聆听者。
诗人说,你坐着,对,就这样坐着,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听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诗人。他朗诵时,不断地绕着椅子走动。他的声音仿佛变成了绳索,把阿伟一圈圈地捆绕在椅子上。阿伟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走动,只能东看看,西瞧瞧。天花板是用发黄的报纸糊的,仰面可见密密麻麻的铅字,间或粘着一些蚊蝇的尸体,一根电线从天花板上方垂挂下来,同样粘着灰尘和蚊蝇的灯泡——诗人称之为“吊在城楼的玻璃脑袋”——悬在阿伟的头顶。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把破椅子,别无陈设。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裸女油画,应该是从画报上裁剪下来的。按照诗人的说法,他喜欢黄金比例的人体,喜欢两个圆和一个倒三角构成的和谐图式。裸女正对着诗人的单人床,眼睛和乳房都是低垂着的,仿佛正沉浸在白日梦里。阿伟瞥了一眼,就把目光转向画框右上方的一条葡萄藤般延伸至门角的裂缝。门敞开着,晚风把稻田的气息吹进来。
当诗人用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朗诵时,他的表演天赋就出来了。那一刻,他仿佛是在扮演一个西方诗人的角色:重要的是腔调和手势,朗诵什么反倒变得次要了。这首诗有点长,阿伟听完后,就像松了绑似的吐一口气,继而吸气,准备回答诗人的提问。但诗人显得有些激动,还没等他开口,就抢先谈起这首诗的创作过程,谈到自己如何在一首诗中彬彬有礼地破坏语法。
阿伟点头说,我不太会说话,更不敢说自己会写诗,但听了你的朗诵,我就觉着,原来写诗就是能说会道的人不打算好好说话。
单凭你这一句话,以后也可以试着写点诗了。
我只是一名来自乡下的小邮递员,从来没有梦想过成为诗人。
作为一名邮递员,你每天都在老城区里跑,但无论怎么跑都在既定的路线里面。你没法跑得更远。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像我一样开始写诗,你的诗就有可能比你的双腿跑得更远。
我的诗可以跑多远?
至少可以跑遍全县。
那么,你的诗能跑多远?
我的诗曾跑过省城,也曾跑过我所不知道的一些地方。这阵子,我收到了一些陌生人的信,他们告诉我,他们读过我的诗,渴望跟我见面。
诗人没有撒谎,在阿伟的记忆中的确有位北方诗人慕名来访。北方诗人带来了一本油印诗集,这是他花了足足两年的心血凝成的。他坐下之后,一口气念了十首诗。念毕,诗人说,稍等。他跑到一条大街上,用粮票换了一盒烟和一瓶酒。那晚,他们一边抽烟喝酒,一边用挑剔的口吻谈论古今中外一些著名诗人的作品。
北方诗人喜欢诗与哲学,诗人独孤卫称他是“诗人哲学家”。他们聊天的时候,阿伟就站在边上聆听。诗人哲学家说,有些东西你觉得它原本就是有的,但仔细想想,你就感觉神奇了,比如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空气?人为什么会有意识和语言?这些都是谁制造的?为什么地球会转动,太阳和月亮为什么碰巧跟地球凑到了一起?这些问题的根源你用唯物主义那一套理论是没法弄明白的。还有比如诗这东西,为什么东方人和西方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发明它,这跟发明钱币一样,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诗人说,这个比喻不够恰当,钱可以买一斤米,诗却不能。诗人哲学家说,没错,诗不能换来一斤米,但可以换来人们敬重的目光。诗人说,自打我写诗以来,从来没有赢得过别人的敬重。不,不,诗人哲学家说,诗固然不能帮助失明者看见光明,也不能帮助弱者打败敌人,但它可以让贫穷的人获得内心的富足,让柔弱的人获得心灵的慰藉,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