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京坤:独臂船长环球圆梦
作者: 王敬泽少年时代 与海结缘
徐京坤1989年出生,童年跟海无缘。他说:“我家在山东平度大泽山脚下的小村庄,听老一辈说,很久以前,我们这里曾经是一片汪洋。口口相传的大海故事,是我跟海唯一的联系。”小时候,他很调皮,12岁时因为玩自制的土鞭炮,被炸掉了左手。
身体残缺的痛苦要自己慢慢消化。徐京坤安慰悲伤的父母:“我的手要是不出事,指不定惹多大祸呢,说不定这是老天在帮我。”他很快学会单手系鞋带、骑自行车,但别人口中的惋惜依然深深影响着他。此后,他加入了山东省残疾人田径队。徐京坤说:“通过体育,我快速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和乐趣,也找到了自信。”

为迎接2008年北京残奥会,残疾人帆船队向徐京坤发出邀请。他接受了挑战,14岁第一次见到了帆船。操作帆船需要双手,他又不识水性,训练十分艰难。徐京坤说:“驾船、拉缆绳、保持平衡都很难。关键是没有经验,没有人教给我一只手该怎么办。那是一种地狱淘汰法则,行就留下,不行就回家。”徐京坤第一次体会到被挑选的感觉,他产生了一个强大的信念,“我必须留下!”在国家队训练基地的每个早上,他都会对着镜子说:“今天必须努力,如果留不下,就跳到大海里死掉算了。”
在训练基地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徐京坤努力训练,不会用一只手打绳结,他就弄个水壶拉着绳子,自己练习。队友看电视的时候,他在练,队友休息了,他就摸黑练,直到别人两只手也没有他快。三年的坚持在2008年秋天得到回应,19岁的徐京坤如愿得到北京残奥会参赛资格,和队友获得帆船三人龙骨艇第十名。
在奋斗了三年的奥帆基地,徐京坤把目标指向四年后的伦敦残奥会领奖台。但盛会过后面对的是迷茫,国家队解散了,自己不知往何处去。徐京坤回家和舅舅做起了生意,平凡的日子让他无法忍受。他想环游世界,看一看世界有多大。
埋下梦想 备战旺代
再次出发,徐京坤选择了航海,创造了多个中国航海运动的纪录。
2012年,徐京坤驾驶比自己还大两岁、几乎报废的“梦想号”帆船,从青岛出发,航行4500海里,创造了单人独臂驾驶无动力帆船环行中国海的世界纪录。这次经历让他有了更大的梦想。2015年,他入选世界顶级单人航海极限挑战赛,改变了这项赛事不允许残疾人参赛的历史,成为世界上首位单人不间断跨大西洋的“独臂船长”。
徐京坤第一次接触旺代单人帆船赛是在2016年,他受旺代组委会邀请,参加比赛的起航仪式。平时只有三万人的旺代小镇,一小子涌入了40多万人,站在两岸欢送选手们出海。这一场面令徐京坤十分震撼,他对同伴说:“将来,我一定要带领一支中国团队,出现在旺代的赛场上。”
有了目标,要付诸实践,最现实的问题是找钱。符合旺代标准的帆船,造价大约是1200万欧元,团队每年的运行成本约500万欧元。参加旺代赛,要经过三四年的资格赛来获取积分,这样,总成本至少要四五千万欧元。当时,徐京坤兜里有30万元人民币,无论如何不可能运作这件事。他决定缓缓图之。




从2022年起,徐京坤开始见各种企业家,邀请他们赞助自己。徐京坤说:“向老板们提出构想时,我表达了两个观点。第一,参加旺代赛,全中国只有我有能力做这件事。第二,旺代赛四年一届,现在正是窗口期。如果现在不推进,以后给我钱,我也做不到了,我的体力、精力将不再允许我做这样的计划。”
最终,徐京坤真的拉到了一笔钱,虽然不多,但足够他买一条二手船参赛。他说:“交款那天我流泪了,这是我自己的船,我的梦想之旅终于可以开始了。”有了船,就要面对高度集成的工程系统、各种高科技设备和之前没有见过的新型材料,还有对船的各种维护。这都需要徐京坤自己去完成。
徐京坤每天早上六七点开始,凌晨12点多结束,奋战了一个多月,把船只改造成符合参赛标准的状态。每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浩大的工程和账单,他感觉压力很大,但从来不后悔。
临近参赛,徐京坤的团队只招募到5个人,而同期参赛的德国团队有50个人,他的资金也只有人家的1/10。他的故事引起了外媒的好奇,德国媒体发了一篇文章,质疑徐京坤的参赛能力。他给对方写了一封信,表明自己是第一支参加旺代赛的中国团队,一定会参加2024年的赛事,中国是一个拥有悠久航海历史的国家,现在是重新开始的时间。
进入比赛 经历艰险
旺代环球帆船赛是世界上唯一不停靠、不依赖外界协助的单人环球帆船赛,四年一届,自1989年创办以来,至今仍是全球航海运动的终极挑战。旺代赛全程24000多海里,选手要独自面对极端天气、身体极限和技术难题。比赛途经世界上最危险的航段,包括充满巨大风暴的南大洋、“风暴走廊”合恩角,以及充满浮冰和狂风巨浪的南纬50度“咆哮西风带”。旺代赛被称为海上珠峰,完成它的人次不足登顶珠峰人数的百分之一。只有最坚韧的航海家,才能在这场极限考验中抵达终点。
2024年11月10日下午一点半,第十届旺代单人不间断环球帆船赛在法国旺代省的莱萨布勒多洛纳港起航。轻微的东风,人满为患的栈桥,帆船以每3分钟一艘的速度前往起航区。徐京坤驾驶他的“海口号”扬帆出海。
出海第一天,徐京坤脚扭伤了。他用夹板把脚固定,照常展开了例行的工作。帆船行进需要风,他的重要工作就是观察天气,把船开往有信风的海域。风太大不行,风暴会使船的行进充满危险。有时候,船的航速突然从几节猛增到几十节,他要集中精神,避免被海浪吞噬,避免失去方向。在无风的日子里,徐京坤也很焦虑,因为环球航行毕竟是比赛,他要尽自己所能,争取到更高的名次。
徐京坤从不站在自然的对立面。他说:“以前人们说战胜海洋、战胜自然,但对于真正的航海,这是绝对不能有的理念。”在他看来,真正的航行更多是管理好自己,运用好技术和科技,与自然和谐相处,利用风、海浪、水流,帮助自己到达远方。
进入无风带的日子,徐京坤抓紧时间检修整艘船。检修工作十分琐碎,始终要打起精神。一个小小的疏漏,也可能蕴藏着风险。在海上第34天,他在例行检查中发现,主帆上有一个15厘米的裂口,吓出他一身冷汗。此时如果来一场风暴,后果不堪设想。诸如漏油、漏水、缆绳断裂、海藻缠绕等小麻烦不胜枚举,一人一船的徐京坤只有自己去面对所有困难。对残疾人来说,难度等级是翻倍的。

用摇把升帆的时候,徐京坤只能用一只手握住绳索。离开了无风带,要把船舱内800多公斤重的装备从船头转移到船的左后侧,他用一条胳膊全部做完。海上的第44天,“海口号”上近300平方米的A7船帆落水了,导致整条船失控。暴风雨近在眼前,徐京坤花两个多小时,用单臂把船帆从海里拖回来,整个人精疲力竭。健全手臂一侧的肩膀疼痛难忍,徐京坤要给自己贴膏药。在无人辅助的情况下,他把膏药展开,贴在舱壁上,然后把身体背过去,把膏药蹭到肩膀上。每次完成这个步骤时,他都会疼得喊出来。茫茫无边的大海上,只有他自己可以听到喊叫声。
这只是航行中的小插曲,其中,最大的两次考验至今令他心有余悸。
第74天,“海口号”的桅杆出了问题,一个挂钩脱离了船帆。徐京坤把自己吊上了30米高的桅杆,把船帆装上去。好不容易替换过后还出问题,徐京坤只好又爬了上去。他单手操作,在高空失去平衡,几次差点抓不住船,仍装不上挂钩,他崩溃大哭。然而,这是必须解决的问题,即便摔得遍体鳞伤,鬼门关还是得闯。终于在第三天,徐京坤三上桅杆,这场与船帆的大战才告结束。徐京坤说:“看起来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身体到达极限,是意志带我突出重围。”
第94天,正是元宵节,眼看就要到达终点,船上的电力系统出现严重故障,几乎让他面临退赛的危机。当时海况非常糟糕,下着倾盆大雨,船忽然失控。他不得不关闭船上除了导航电脑和自动舵以外的所有电力设备,最大程度保存仅有的电力,连夜抢修。如果抢修失败,意味着他可能在到港前退赛,在葡萄牙提前进港。
为了不倒在黎明之前,他艰难地爬到船尾,在高达数米的风浪中,拆除损坏的发电机支架,更换新的支架和各种组合索具。徐京坤终于明白了流传在旺代赛的那句话:不到终点线那一刻,谁也不敢说完成了旺代。
海上生活 有喜有忧
在长达99天的航程中,徐京坤经历了无数生死考验和难忘瞬间。他形容这段旅程是一次浓缩的人生,百味尽在其中。经过南极洲附近,船舱内只有3-5摄氏度,徐京坤检查设备时手都冻僵了。返程第二次经过赤道时,气温骤然升到38摄氏度,他无处躲避高温,感叹环球之行让自己体验到完整的四季。
在海上,徐京坤无法像在陆地上一样整夜睡觉,只能碎片化地休息,每次睡二三十分钟。他解释道,这是因为船一直在高速航行,每半小时就要观测可视范围内的障碍物。在天气好的情况下,肉眼最多能看到十几公里以外的情况,稍有疏忽,冰山、货轮可能就出现在面前。因此,参加旺代赛的选手要经过严格选拔,都是有多年航海经验的老手。
在船上,饮食也是严峻的考验。由于船在航行中不能靠岸,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提供补给,所有食物必须一次带齐。徐京坤带了足够多的泡面和一些自热米饭,一天吃两顿,连续吃了99天,饮水来自船上淡水机处理的海水。春节来临时,徐京坤享用了一路上最奢侈的一餐,那是大年初一动手包的6个饺子。他和了面,用午餐肉、香菇酱和干虾仁包了6个三鲜馅饺子,在比赛中迎来蛇年。
因为水果不易保存,在海上吃水果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徐京坤常常幻想有几个水果漂过来,打到自己的甲板上。所带的水果越来越少,吃水果成了他给自己的奖励,用来调节郁郁的情绪。在海上第55天,徐京坤吃掉了船上最后一个水果。

一个人在海上的日子也非常忙碌,遇上风暴自不必说,无风的日子里,徐京坤也要抓紧时间给船做全面检查,洗衣服、洗澡、刮胡子。最难熬的是连续很多天没有阳光,他说:“一睁眼,整个人是混沌的,会让情绪产生波动。这种海况很难受,孤独感特别强烈,觉得时间太漫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