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丹心【纸上的抗战】
作者: 谢华罗烽与《民众报》
百年前的关东大地,风掠过沈阳城南那片杂草丛生的涝洼塘。塘里经常有水鸭子出没,它们时常在泛着幽光的暮色中扑棱棱惊起。那是沈阳城南最初的容颜,荒芜中蛰伏着生命的悸动。闯关东的移民踏着苇草涉水而来,野地上零星搭建起来了草檐土墙,渐渐有了人间烟火,从最初的稀疏到后来的密集,越来越多的人们迁居于此,“水鸭子屯”这个名字便随着迁移者的脚步,在芦苇荡里生了根。
日俄战争时期,发生“奉天大会战”,日本侵略者强夺了“东清铁路”,并在水鸭子屯附近改建火车站,当铁轨的寒光刺破这片蛮荒,东洋人的刺刀挑碎了旧地名,将“水鸭子屯”改为“守嘎屯”。因名字中有个“嘎”字,中国人很不喜欢,于是,“守嘎屯”的称谓在百姓舌尖打了个转,终究化作“苏家屯”三字,像枚倔强的钉子楔进黑土地。
1909年寒冬,罗烽的啼哭穿透草屋纸窗,这个后来被唤作“小精灵”的孩童不会知道,他的命运将如铁轨般延伸,与整个时代的动荡深深咬合。三四岁时,罗烽随父母从苏家屯迁至沈阳大西关,幼年读私塾时,父亲对他的家教极为严厉,从不娇生惯养,指导他写大字、打算盘,孩子临帖时常常是月光照腕,不久这些基础的学习,都能够一教即会。1917年,罗烽考取了常有浑河晨雾裹着少年求学背影的奉天省立第一师范附小。他学习非常刻苦,并对国文、图画、体育、音乐等尤为喜欢,这为罗烽后来接近艺术奠定了基础。
1922年罗烽以优异的成绩高小毕业后,又随父母及三姨一家迁居到黑龙江省齐齐哈尔,住在督军署前面的官舍胡同白朗祖父的厢房里。1923年考入黑龙江省立第一中学初中部,毕业后因其家境不富裕,1927年3月间,罗烽只身来到哈尔滨。
当呼海铁路局蒸汽火车的汽笛在1928年的初春鸣响时,那个总在铁道边数枕木的孩子,终于把自己嵌进了钢铁的脉络,成功考入了松花江北岸松浦小镇上的呼海铁路局学习。在罗烽看来,从小自己生活在苏家屯的铁路边,见证了那些在铁路工作的长辈们有生活的保障,这也是他报考呼海铁路局学习的主要目的。
1929年,在罗烽的一生中是至为关键的一年。彼时,他参加了同班同学、从北京来的中共地下党员胡荣庆(胡启)组织的读书会。从那时起,他开始阅读中外经典名著,这不仅让他领悟了革命的道理,引导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还让他踏上了文学的旅程。是年3月,一年的文化课学习和半年的顶岗实习已经告一段落。被派到呼兰车站实习的罗烽,三个月后被调回总局车务段当了一名作业员。当年胡荣庆在马船口做站务员,和工作接触频繁、互相了解的罗烽住的地方比较近。夏季的一天,经胡荣庆介绍,罗烽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在胡荣庆的家里由中共满洲省委姚茂才代表组织举行了入党仪式。由胡荣庆任书记、罗烽任宣传委员、徐乃键任组织委员,姚茂才当场宣布成立呼海铁路特支党支部。支部直属哈尔滨市委领导,直接领导人是北满特委冯仲云。也是在这一年,罗烽开始在哈尔滨《晨光报》副刊上,用“洛虹”这一笔名发表了自己新创作的诗歌作品。
吸收新党员,利用各种途径联系群众,壮大党的组织,是呼海铁路党支部成立后的第一项工作。半年之后,党支部吸收了18个新党员,扩建成3个分支,两个在工厂、一个在机关职员中。1930年2月,胡荣庆调任车队长,罗烽接任党支部书记和负责铁路局工会工作,利用工作之便组织足球队和田径队。通过体育活动团结进步力量,为党的工作做掩护,使共产党的影响力不断扩大。第二个任务是创办油印月刊《知行》,发表文章宣传马列主义。从此,松浦镇的风里飘着油墨香,《知行》月刊的字句在地下共产党人握着铁笔和一张张蜡纸上随着滚动油刷的推动开始传递。
到1931年,呼海铁路沿线几乎每个站都有中共党员。罗烽延续“读书会”的形式,自己筹钱购买一些进步书刊,在职工集体宿舍里办起了图书角,并以储蓄节约为名,从事革命宣传活动。
“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寇长驱直入,占领南满,继而触犯北满,原因是蒋介石采取了不抵抗的政策。爱国将领马占山率部奋起抗敌,嫩江桥一战给日本关东军以沉重打击。吃了亏的坂垣大佐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软硬兼施,大耍诡计。这一年11月的气温特别冷,坂垣先派副官在松浦镇呼海铁路局会议室与马部谈判,表面讲和,暗地却调兵遣将,到处弥漫着硝烟的气息。呼海铁路“特支”及时向马占山部队提供日军沿江兵力部署等情报。马占山掌握了敌情,没上敌人圈套。谈判失败,坂垣又秘密向庙台子火车站运兵。日军多个师团也企图经过庙台子进攻马占山的队伍。罗烽获悉敌人的动向,立刻派人向马占山传递信息,并同时动员铁路员工协助马部进行对日作战,他们连夜组织了一部分列车司机和司炉工,将松浦总站所有的新旧机车和各类车辆统一运送至绥化地区。机车的喘息化作暗夜奔袭,车过呼兰河桥后,焚毁的木桥在火光中坍塌,同时把呼兰到海伦的涵洞桥炸毁,铁轨在爆炸声中扭曲成抵抗的弧度,使马占山得以安全北撤。
1932年初,杨靖宇任哈尔滨市委书记兼东北反日总会会长。而反日总会的主要任务是:揭露国民党军阀向日本帝国主义妥协退让、屈膝投降,镇压爱国民众等罪行,呼吁社会各界同胞行动起来,武装抗日、保卫家园,把日本帝国主义从东三省驱逐出境。
罗烽也从“特别支部”调到道外区担任宣传委员,同时担任满洲省委候补委员。此后,为团结进步文艺工作者,对抗南满汉奸文艺,在杨靖宇的领导下,负责北满地区的革命文艺活动。
杨靖宇化名张贯一,他经常来罗烽家。三十年代初的哈尔滨,罗烽身上的那套铁路制服挺能迷惑人的,常掩护身穿长袍、手持图册的“地理教员”杨靖宇。在夜幕下,出入中东铁路工人住宅区三十六棚等地,进行宣传活动。在此期间,杨靖宇还特别注重教育人民、克敌制胜、培养革命文艺骨干的革命文艺工作。是年2月5日,哈尔滨沦陷,杨靖宇指示罗烽做好哈尔滨左翼文化人士的团结领导工作,并秘密创办抗日油印小报——《民众报》,作为“反日总会”会报,派道里区宣传委员金剑啸协助罗烽工作。他们家也成了地下党的物资中转站和秘密印刷机关。油印的《民众报》,字里行间都藏着比子弹更尖锐的真理。为了工作安全,他们还多次搬家。
1932年5月,哈尔滨的街巷已笼罩在诡谲的阴云里,国际联盟派李顿为团长的调查团来哈尔滨调查“满洲问题”,打着“公平”“正义”的幌子,实际是为帝国主义的侵略缓和国际舆论的。杨靖宇在道外七道街修鞋工人苏新民(中共党员)家里召开市委会,部署搞群众游行示威,他的指节叩击着斑驳的老木桌,反对李顿调查团。罗烽和金剑啸分别将“国联”的面目,以撰文、漫画的方式在《民众报》上曝光。5月9日,臭名昭著的李顿调查团刚从火车上下来,就被愤怒的群众围堵在火车站。反日总会的盟员和爱国青年到中央大街李顿调查团下榻的马迭尔旅馆门前,散发《民众报》,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伪满洲国”等口号。一时间,群情激愤,一场风暴正在地底奔涌。
那一张张还带着油墨温度的《民众报》,残留着罗烽的笔锋,金剑啸像尖刀刺破羊皮的漫画。五月的风卷着传单从中央大街上掠过,马迭尔旅馆的玻璃窗震颤着,花岗岩路面上如惊雷般滚动着抗日标语。
“看报!看《民众报》!”十几岁孩子的嗓子还带着童声,倒比卖糖葫芦的老头更招人侧目。斜对过日本宪兵队的膏药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两个扛枪的兵踩着皮靴往这边张望,报童忙把报纸往怀里藏了藏。
“小兄弟,来一份。”声音轻得像落在报纸上的雪。躲在暗处的罗烽看见一个穿灰布长衫的先生,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块铜板递给报童。环顾四周后,展开不时发出脆响的报纸,油墨香混着哈尔滨春天的味道,在空气中酿出某种温暖的希望。
后因时局每况愈下,迫使罗烽和白朗只好暂别东北。尽管形势非常严峻,但罗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跟自己战斗过的革命同志。他动员已经和党失去联系的战友金剑啸一起出走上海。因家务事拖累,金剑啸不能同行,罗烽又通过同学的关系介绍金剑啸到齐齐哈尔《黑龙江民报》社编副刊。7月初的一天傍晚,罗烽与白朗登上南下的列车。
1936 年,罗烽以驻会秘书的身份在上海文协任职。其间,他的创作迎来了高峰,尽管生活动荡不安,但这一年他发表了十几篇散文、短篇小说、诗歌等,年末出版《满洲的囚徒》《呼兰河边》《归来》等著作。这些作品多以反侵略、反投降、反封建为题材,反映了日寇铁蹄蹂躏下,东北同胞所遭受的苦难和东北同胞奋起反抗、坚韧不拔的精神风貌。
1937年8月13日,战火烧到上海,罗烽直接投入到抗日救亡的大潮中,担任战时上海文艺界服务团宣传干事。9月,党安排罗烽、白朗、舒群、沙汀等作家撤离上海,乘火车到南京经长江转武汉。罗烽一到武汉,立即与聂绀弩、丽尼合编《哨岗》半月刊,专登报告文学、通讯和杂文。后来,他还参与了由丁玲和舒群主编的大型文艺月刊《战地》的编辑工作。这期间,罗烽发表了大量爱国作品。1938 年,随着日本侵略者的南侵,武汉陷入危急,罗烽便来到重庆。当时重庆成为文艺界革命者生活战斗的地方,许多著名作家、艺术家汇集在周恩来身边。文艺界人士重新整编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抗敌协会”,在周恩来的关怀下,成立于武汉。1939年年底,罗烽发表了70多首战地小诗,同时写了中篇小说《粮食》和短篇小说《专员夫人》《遇崇汉》等,反映各阶层救国抗敌的爱国主义精神。
1941年1月,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爆发,国民党的黑名单上赫然列出了罗烽的名字。在周恩来的亲自安排下,罗烽、艾青、张仃于3月上旬到达延安。5月,罗烽办起了培养文学青年的《星期文艺学园》,同时被推选为“文抗”延安分会第一任执行主席。1942年受聘为陕甘宁边区政府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主持日常文委的工作。延安文艺座谈会前,毛泽东先后两次给罗烽写信,委托他代为搜集延安文艺界的有关材料,并几次约见罗烽,垂询延安文艺界的思想动态,对罗烽《高尔基论美术与思想》的读书笔记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民众报》出版了多少期,现在已没有实物来说明。那是穿越80年时光的共振,从草创的土坯房到燃烧的江桥,从秘密印刷的传单到永不熄灭的星火,在东北苍茫的大地上,轧出一道通向黎明的轨迹。
北满左翼作家群
与《大同报·夜哨》副刊
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长河中,《大同报·夜哨》副刊始终如暗夜中的星辰,虽被云雾遮蔽却难掩锋芒。它由陈华和三郎(萧军)共同领导,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学阵地,聚集了许多后来蜚声文坛的东北作家群体,如萧红、罗烽、白朗、舒群和金剑啸等,可谓百花齐放。然而,关于《夜哨》副刊的更多信息,却很少被人知晓。
1933年8月6日,诞生于曙光中的《夜哨》副刊,甫一登场便如利剑出鞘,剑锋直指时代阴霾,尽显搏击本色,一展雄浑与挑战之姿。
翻开泛黄的创刊号,滚烫的岩浆流淌在铅字之间的是《生命的力》。这是陈华写的开篇语,他以笔为旗,召唤青年文学者们:“以自己为显微镜去鉴别,以自己为武器去抗争。”另外三篇则不约而同地在字缝间渗出铁锈味,“牢狱”的阴影与“抗争”的呐喊交织,疯人院的尖啸与罪犯的镣铐,在隐喻的迷雾中勾勒出时代的伤痕。这已不是东北文学惯常的浅吟低唱,不再是个人觉醒的独白,而是千万人胸腔共振的轰鸣。
《夜哨》在作品上不再局限于以国家和民族解放为题材,与以往东北新文学作品不同的是,它呐喊的个性解放是自由而全面的。每期发表的稿子都是罗烽、萧军等人在哈尔滨选定后寄去,他们虽不任职于大同报,但却是《夜哨》的实际“主编”。在创刊号上,罗烽以笔名“洛虹”发表了独幕讽刺剧《两个阵营的对峙》。此外,还发表了大量小说、诗歌和文艺短论等。他的诗中写道:“凭自己的力量,凭大家伙的力量,一定能把地狱变成天堂!”这些犹如号角的诗篇,指引人民走抗日救国的道路。
在《夜哨》的版面上,具有强烈的左翼倾向,极具力量感的词句犹如烧红的烙铁,在《汹涌的狂流》《男子汉》这样的诗歌作品的每行诗句间留下灼痕。这些文字不是墨迹,而是从北满冻土深处渗出的热血,在共产党的星火指引下,凝结成左翼文学的冰凌花。
《夜哨》的左翼倾向来自于它的作者,这是一个受共产党领导的北满左翼作家群。这个以笔为枪的文学阵线,在封闭与开放间寻找着微妙的平衡。曾有读者向陈华投书,轻声叩问为何只见“小圈子”的刀光剑影。这善意的质疑,恰似投石入潭,在历史的涟漪中映照出特殊年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图谱——当黑夜浓稠如墨,抱团取暖的星火,或许正是照亮前路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