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里的人类学者【摊贩的江湖】

作者: 钟淑如

菜市场复杂的鱼腥味,夹着汗水,渗入了短袖的纤维,无论如何都洗不掉。晚上八点,刚结束了一天在椰风市场卖马鲛鱼的工作,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每走一步,橡胶水鞋里混着水和汗,发出咕叽声响。我隐没在路人的行色匆匆中。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我的穿着,配着身上萦绕的浓厚的“市场味”,我此刻是不折不扣的鱼贩。估计没有人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在菜市场做田野调查的人类学者。

2016初夏,我来到Y市,开始我的菜市场研究之旅。当时,我是美国南部一所高校的人类学博士生。我从小和菜市场结下不解之缘,八岁前,妈妈在东莞的塑料花厂打工,平时为了补贴生计,把宅基地也利用起来,种满了菜。凌晨割菜,拉到市场上卖。我懵懂地跟着妈妈到市场,只觉得热闹好玩。初到美国求学,生活环境翻天覆地,我和房东,每周一次到超市买东西填满冰箱。菜市场远离我而去,我却被美国超市的速食迅速增肥了二十斤。我想念菜市场的热闹和新鲜果蔬,也逐渐疑惑,为什么中国城市,还有那么多的菜市场,菜市场对现代城市生活有什么意义。

带着这个疑惑,我来到Y市,没料想到一待就是十四个月。好友小瓜提出住在她家,帮我省钱。我很感动,但着实不想给她添那么长时间麻烦。夏天的Y市骄阳似火,我心焦地找房子,大街上一眼望去,每个人都很忙碌。初来乍到有距离感的我,就恨不得多生出一条腿来,走得生风,把自己藏匿湮灭在人堆里。我之前并没有发现,原来市中心的街区里,藏了那么多握手楼。Y市本地人屋主把房子整栋出租给来自东北的中介,经营小旅馆,三五十一晚。个别自己经营,家人住一层,其余的五六层每层分割成若干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单间,以月租七百到一千不等的价格出租给在附近从事体力工作的蚁族。我也成了蚁族的一分子,以挣扎的身份尝试感受这个城市最主流的脉搏。

在小瓜的协助下,我最终定下来一个临街的有阳台的小房间,相比于起初预定的餐馆二楼弥漫着油烟味不见阳光的房间,眼前这个住处实在不能挑剔。房间窗外伸手就够得着一棵四五层楼高的紫檀木,早晚和海风伴唱沙沙作响。虽然后面发现,这棵树也是老鼠们通向我房间的快捷通道。我并不喜欢漂泊的感觉,无奈求学之路一直在到处漂,田野的一年多时间也似乎只能是中转站。即便如此,还是得安顿生活。

我的住处距离Y市最大的菜市场仅10分钟的脚程,一条笔直的林荫道,走过几个街口就可到市场,这也是我决心住在此处的原因。买生活日杂也方便,市场周边便是各种店铺。一连好几天,我做一只工蚁,来回奔跑运输,把生存的物件备齐。热带中午的日头毒辣,拖布桶、洗脸盆、凉席,两只手拿不拢,走几步要停,一点点挪回住处。直到买好了单炉、炒锅,装上了煤气罐,我的心绪逐渐锚定下来了。只要有一个喂饱自己的小厨房,就有能量。

后续的日子,在这个连抽烟机都没有的厨房,我反复践行实践理论。海鲜的名字很繁复,认知它们不能仅依靠文字象征,还需嗅觉触觉味觉来加强通感,名曰过肚不忘。在小厨房,我烹制了市场摊贩朋友送的比目鱼,自创出鲜掉眉毛的马鲛鱼丸。偶尔给自己放假的晚上,在市场淘两只梭子蟹清蒸好就是看球的零嘴儿。有老友来访Y市,我的小厨房丝毫没有限制我的接待规格,直到现在他们还经常谈起我们在Y市的吃食,特别是带膏的巨型皮皮虾。

房东夫妻二人是Y市本地人,和两个女儿住在一楼,平日无本职工作。房东兼做整栋房子的管理员和维修员。我住的二楼竟然塞下了四个房间,过道昏暗,有晾衣服的积水,也有乱扔的烟头。住下一年多以来,我只见过我旁边房间的住户。第一拨是来自到Y市打工的四个年轻女性,她们在附近的一家餐厅做服务员,餐厅租下这个房间做员工宿舍,十几平方米塞着上下两张双人床,压迫逼仄。她们的房间没有外窗,为了透气,经常开着房门。即使不刻意,也能多次看见大多数她们在房间的时候都躺在床上摆弄手机。某天,四人都消失不见了,可能餐厅也倒闭了。很快住进来一个打零工的湖南籍的阿姨,她五十多岁,很和善,我们偶尔交换水果。因为她儿子生病要钱,所以到处找机会赚钱。她屋里堆满了废品,拾荒也是她的生计之一。某天,她说儿子病情加重,需要回乡,以后可能不过来了。

一段时间后,来自江西的一对中年夫妻成了我的邻居。他们原来在夜市开烧烤摊,行当直接从撒手不干的老乡那里盘过来的。他们晚出早归,他们在一楼树荫下穿串儿准备出摊是我们相遇打招呼的时刻。后来他们在繁华路段租了个门面,月租五千,然后还逃不过城管的“骚扰”,最近管得比之前严格很多,以前即便把占道的烧烤车给没收了,给个五十一百,总能要回来。因为搞“双城双修”,即便他们掏钱,城管也不敢收,烧烤车都被扣去几辆。

这条街很符合热带的慵懒气质,没有明显的昼夜界限。白天,路口的树荫下,大约十三个来自江西的补鞋匠一字排开,等待生意。他们都是老乡,彼此熟悉,大家都默默遵循规矩,摆摊位置不是固定的,每人每天轮流着挪一个位置。其中一位五十多岁,跛脚行动不便,做不得体力活,所以守着这个鞋摊。他妻子在生育一个儿子后,离开了他。目前他在Y市独居,住在河边的握手楼。鞋摊的收入不固定,倒也勉强可以糊口。他反而觉得自己幸运,因为在不断整治市容市貌的浪潮中,他们十几个补鞋匠人反倒因为被标榜为“城市的风景”,而得以存留,为此还作为新闻登上了当地的报纸。鞋摊边,下午时分,会有一些“大师”出没,相比鞋匠,他们是明星,很快身边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听他们吐着唾沫星子、激情分析预测本期私彩的开奖号码。

夜幕降临,Y市人才苏醒过来。大排档首先接收到暑热逐渐消散的信号,把粉红色、明黄色的塑料靠背椅张罗出来,很快坐满了饥肠辘辘的食客。人们吃完海南家常菜、川味火锅,或者东北菜想续摊儿的,可以待在同一条街,因为烧烤、炒粉、海南冰粉的游摊会从四处冒出来。有些机灵的夜宵老板直接承接着经营晚餐的大排档的后半夜,完美解决场地问题,还能分摊店租。烧烤店里每晚都有不同的故事发生,有酒醉,有欢笑,也有争吵。

酒瓶碰击的清脆声还没落地,就被清晨游摊的叫卖声接住了。我房间的窗外,每天都有几个挑着扁担和竹编篓子卖海鱼的游摊。他们的尖货,只留给早起的人。因为八点过后,城管上班,猫捉老鼠的游戏就开始上演。有时候挑好了鱼,还没来得及给钱,游摊就要撒腿跑。

“你是来做生意的吗?”

田野初期,我处在兴奋的“文化冲击”阶段,处处感觉到新奇,即使每天在不同的市场街道溜达也乐趣无穷。老渔港码头离我住处很近,早起嗦完粉,消食的工夫即可到达。这个码头即将搬迁,岸边已经被拉上了铁丝网,在对面五星级的半岛酒店映衬下,比往常凄凉破落。小卖店的老板说,我现在才来,已经过了最热闹的时候。

半夜三四点渔船归来,海货交易繁忙热闹。我也不心急,因为知道在搬迁前,还要频繁造访。这是Y市最老的渔港,空气里凌晨交易后脏水臭鱼和咸湿的海水夹杂在一起,爆发出我也难以忍受的鱼腥味。因为即将搬迁的缘故,卫生环境也堪忧。鱼内脏满地丢弃,坑坑洼洼里散落着死鱼和垃圾,地面已经被浸染成乌黑。早上八九点,仅剩下三五个零售卖鱼的摊子。头戴尖顶竹帽,身穿碎花紧身长袖(防晒黑),脚踏水鞋,是渔家女的典型打扮。

在田野中,我曾经被认为各种身份,记者是其中之一。两个摆摊的渔家女以为我是记者,赶忙拉着我抱怨。她们是妯娌关系,有一位前几天切鱼弄伤手,手上还扎着绷带。其中一位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她急促地输出,那一刻我后悔没有早点提升我蹩脚的海南话水平。她的普通话和我的海南话水平不相上下,见我点头,她说得更起劲,我着急且无奈。好在年轻那位渔家女看出端倪,及时加入,缓解尴尬。原来,她们对渔港的搬迁非常不满。

老渔港是天然海港,就在市区中心腹地,现在要回收发展旅游。新渔港距离市区四十多公里,而且是人造海港,容易有泥沙沉积,不好用不说,而且对于市区的海鲜贩子而言他们的运输成本增加许多,生意会受到很大影响。平日他们做批发生意,兼营零售,搬迁到新渔港,零售业务估计很难做。老渔民集体向政府请愿不要搬迁,无果。所以她们希望我能做报道,多发声,保留老渔港。

人类学者在田野中需要面对许多这样的请求,但忌讳过度承诺。坦言我的学生身份后,她们也并没有太失望,我松了一口气。妯娌俩转而喃喃,海南的女人苦,女人累。我在后面的田野调查中,又反复听到这句话,并在她们的日常里体会到当中的深意。

从码头出来,有时候我也会在马路上驻足一整个上午,发现游摊和城管并非一直都剑拔弩张,反而有点偏利共生关系。没有游摊,大概率城管不会存在。我在田野的头两个月,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观察Y市的菜市场。我把Y市大大小小的三十多个菜市场都仔细逛遍。有的郊区的市场偏远,一来一回,便消耗一天。在走访观察的时候,我抓住每个机会找愿意跟我聊天的人。我起初并不遵循固定的访谈提纲,只是通过在场,和碎片的谈话,企图在脑海中开始搭建纷繁复杂的图谱。我并不是社牛,惯常使用的招数是摊位上买点东西,然后开始话头,屡试不爽,唯一的负面后果是我的体重。每天逛市场买回去的东西,也得消耗掉呀。

离我住处最近的椰风市场,是Y市最著名历史最悠久的市场,也是我计划中的主要调查点。但在椰风市场的最初遭遇,让我一头扎进了黑暗当中。椰风市场有三百多个摊位,最繁忙是海鱼和游水海鲜两个区域。本地居民偏好海鱼,他们认为龙虾鲍鱼等游水海鲜是给游客吃的。直到后来,我才知道Y市的活海鲜,大多来自湛江的养殖场,或者广州的黄沙水产市场。广东游客远道而来,可能吃上了家乡的海鲜。海鱼区早上热闹,海鲜区冷清,到中午晚上饭点时分,海鲜区反而游客鱼贯而至,摩肩接踵。我走在市场,自然会被当作游客看待,多次被海鲜女(海鲜导购)拉住,问我要不要买海鲜去加工。

这个市场,空气中除了鱼腥肉香泥土青菜混合的特殊菜场味,仿佛还弥漫着一丝紧张。乍看过去,人和人之间的信任程度很低。Y市海鲜宰客“声名远扬”,我看到有外地游客拿着弹簧秤来买海鲜,有的抓住装好海虾的袋子捏了又捏,想要把水都抖干,还有的当面质疑缺斤少两,这时候海鲜贩子佯装发怒:“这些贝壳本来就很重,门口有公平秤,不信自己去称!”一般游客见这阵势,不作声。海鲜贩子会看人下菜,遇到一些缺少警惕,看起来“好宰”的顾客,确实会手脚麻利,在顾客反应之前,连着装海鲜的小筐一起称重,一斤吃二两。面对盯着称重机的顾客,海鲜贩子也面不改色心不跳,称重后除皮便可过关。

捧着小塑料盆零售鲍鱼的阿姨们脚下生风,我走得再快也能被追上。“美女要鲍鱼吗?十块钱三个。” 其中一位说,她在市场外面的海鲜店进货, 六十块钱一斤鲍鱼,大约二十个。她卖十元三个,一斤只赚几块钱。直觉告诉我,此话不能当真,因为海鲜的毛利没有如此之低。她又说“生意难做。我每天在市场走的步数,都够到回到老家了。我都不想干”。但我每次去椰风市场逛,依然可以碰见她,还看到她和其他卖鲍鱼的摊贩因为抢顾客起争执。越看这些戏码,我脑海里的问题越来越多。

田野初期,我每天都要经历许多冷漠、拒绝和嘲讽。高学历和年轻女性的身份在菜市场里只会制造更多的障碍。对于摊贩而言,不买东西,不能带来利益,甚至来路不明的人,值得最高程度地警惕。通过买东西来搭讪的招数,在椰风市场并不奏效。他们生意太好,随便应付两句,就打发我走,因为要忙着照顾新来的顾客。随着我在椰风市场不断出没,靠近门口的杂货店老板认得我了,对我十分好奇。聊了几句后,我随口问摊位费多少钱一个月。她顿时变得警觉,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虑,反问道:“老板,你是来做生意的吗?”

彼时我留着短发,看起来干练,她以为我要在市场搞批发,或者租摊位跟他们竞争。我赶紧道明身份,介绍说自己是研究生,对市场消费感兴趣,来搞社会调查,了解民生。如何尽量诚实又精准地表达我的人类学意图,是个难题,我已经在头两个月在许多走访情境中反复叙说。几乎所有人都不太明白我要做什么,不涉及商业利益的闲逛显然不能在他们的认知图谱里归类。他们可能也不明白,日复一日的菜市场,能有什么知识呢?

我还遭遇了个人买菜史的滑铁卢。在访谈尝试未果后,我选择先满足口腹之欲。我从一个来自湛江的小伙子的摊位挑了两只马粪海胆,打算用虔诚且激动的心情品尝这人间美味。但是,剪开海胆的一刻傻了眼,都是臭泥水,海胆里面根本没有黄(海胆的生殖腺)。开第一个时,我以为只是运气不好,没料到第二个同样如此。这深刻伤害了我对海胆的感情。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海鲜加工店只能做海胆蒸蛋了,因为除了空壳,委实很难找到实质内容物。我去找湛江小伙儿理论,他说这里的海胆都是这个样子,我在其他摊位上买的同样如此。我还愤愤不平,问他从哪里进货。他不屑地回应道:“这不能告诉你,也不关你事。”这个回应刺激了人类学者的“尊严”,查根问底算是人类学的专业技术了。不告诉我,难道我就不能调研出来吗?终究有一天,我会知晓到底是谁偷了我的海胆黄,这是作为消费者和研究者的双重自我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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