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

作者: 胡竹峰

日常欢喜最寻常,

淡饭粗茶大味香。

自古人情分冷暖,

从来世态有炎凉‌。

手携竹杖观云色,

足踏芒鞋试晓霜。

梦里也知身是客,

一窗疏影沐星光。

——题记

三五朵菊花泡在玻璃杯里,浮浮沉沉,浅浅淡淡,浅浅如琥珀,淡淡含清苦。花瓣层叠舒展,仿佛水中舒展的绣球,从金黄到浅黄到淡黄,喜气在焉。喝了几口,薄薄的苦中泛着清香,又有甜润回旋,不独喜气在焉,几欲喜心翻倒。杯中菊影摇曳,忽忆旧事——

冒鹤亭为友人求序陈衍,作书力赞其诗,说读后当喜心翻倒。石遗先生不快,说喜心翻倒是喜极悲来意思,老夫膝盖岂能如此易屈邪?感慨冒鹤亭天资敏慧,可惜专心作名士,未能向学用功。到底老夫子,倔强固执。喜心翻倒,语出杜诗“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一句,意指狂喜至心神激荡,不能自持,不一定是拜倒,与膝之易屈无关。宋人陈与义说“喜心翻倒相迎地,不怕荒林十里陂”。近人小说写人乍闻父亲尚在世间,虽不免将信将疑,却已然喜心翻倒;又写一老夫妇晚年得子,自是喜心翻倒。

盛开在水里的菊花茶,让我喜心翻倒。

一盏澄净菊影,蝴蝶翩跹,花叶流年。花有流年吗?《述异记》上说,西海中大食王国,有一方石,石上多树,树干发红,青色叶子,枝上生有小儿,头挂树枝,长六七寸,见人皆笑,使摘一枝,小儿便死。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吴承恩笔下的人参果,显见脱胎于此。

地仙之祖镇元子万寿山五庄观有人参果树,开天辟地之灵根。果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只得三十个,短头一万年方得食。果子模样,如三朝未满的小孩,四肢俱全,五官兼备。人若有缘闻一闻,能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能活四万七千年。

猪八戒食肠大,馋虫拱动,见了人参果,拿来张口囫囵吞咽下肚,又白着眼胡赖,问行者、沙僧吃什么?味道如何?行者回:“你倒先吃了,又来问谁?”八戒说:“吃得忙了些,不像你们细嚼细咽,尝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无核,就吞下去了。”书上说唐僧自服了人参果,真似脱胎换骨,神爽体健。《西游记》是喜心之书。《红楼梦》也偶有喜心,读得心头满是光亮满是喜气。韶华之美,景物之美,风月之美,皆是人间大美。

存有一套线装宣纸影印乾隆年间程乙本《红楼梦》,瓷青封面,竖式题签,古朴素雅之美悄然浸润,似芝兰幽香,若清茶回甘,如古琴余韵,愈品愈觉醇厚。《红楼梦》每年会翻一翻,很久没有读《西游记》了,也很久没有读《封神演义》。电灯、油盏、蜡烛下,神魔共舞,莲花盛开,仿佛昨日,实则过去了二十几年。

流年似水,喜心易碎,仿佛风化多年的朽木,轻轻一触便零落成尘。真庆幸遇见那些书,伴读几十年,不离不弃。人生跌宕起伏,书中人事是一帖安神汤、慰魂贴,让我心头宁静,时有欢喜。记得旧年几个顽童祠堂里嬉闹,天井雨滴圆滚滚一颗坠下,碎地时晶珠四溅,刹那迸裂,碎光中映出童稚笑颜。彼时的欢喜,竟比纸上游仙更鲜活。

汉光武帝生于舂陵,当年有望气者说那个地方郁郁葱葱,隐现王气。我曾访其地,确见植被丰茂,山陵蓊郁。古人附会天命,尤好异象神化帝王。书上说刘秀出生的时候红霞照亮一室,大放光明,郡上飞来凤凰,田里水稻一茎九穗,不同一般禾苗,县界大丰收,因此取名刘秀,以示卓异。

术数有望气一类,墨子说有大将气,有小将气,有来气,有败气,能得明此者,可知成败吉凶。《史记》对望气占卜法作了介绍,仰望云气能达三四百里,登高则能看得两三千里。观测云气,预测吉凶顺逆。气色光明则发旺,气色暗淡则败落,气呈红色则巨富,气呈黑色则有祸,气呈紫色则大贵。据说曹丕出生时,有浓郁的青色云气,圆如车盖,终日笼罩其身。望气者说是至贵征兆,非人臣之气。

三国时,望气者说荆州有王气,将破扬州,不利国事。吴主孙晧听信此言,以镇王气为由迁都武昌避祸,借此压制世族。更大肆征发民众,掘开荆州界内大臣或名家坟墓,以泄王气。实不知损了自家福报,终是素车白马,两手反绑,衔璧牵羊,大夫衰服,把棺材装在车上,带着儿子向晋军营门投降去了。

北魏时,望气者说大王山有天子气,拓跋焘令人堆砌三层巨石镇压。王气本为天地祥和之兆,强压反招狠戾,悖逆天道祥和。最终,这位曾北征柔然、南击刘宋、攻灭诸胡、称霸一方的雄主,竟死于宦官之手,年仅四十五。

北京有王气,紫禁城、颐和园、雍和宫……处处可见王气,一些寻常街巷也祥瑞暗涌。庙堂喜气如茶,沉静中隐现威仪;民间喜气若酒,喧腾中尽是酣畅。乡野间,新春红衣灼灼、檐下灯笼高悬,虽无王气,却有一家喜气如春酿的质朴。周密的微醺之态“恍若醉春酿”,道尽此中人间清欢。

古人十月获稻,初冬时以新米酿酒,春时方出,是为春酿。我老家至今有此风俗。五谷收仓,稻草垒垛,六畜在栏,地旷天清的日子里正适宜酿酒,是甜糯的米酒。春酿稀少难得,故有春酿贵如金之论,有诗道得好:“春酿正风流,梨花莫问愁。”到底此中有喜气,冲淡了梨花白里的春愁。宋人谢逸也感叹:“薰然四体和,恍若醉春酿。”以微醺写尽春意酣畅,恰如民间喜气,无须王侯之盛大,自有温润不息的生命力。

春日里喜气多,柳芽第一喜,桃花第二喜。柳枝发芽了,初春在路边散步时遇见,心头一愣,马上欢喜起来。春色初临,流水泠泠如镜,映得风月庄重,不染半分轻佻。春事烂漫,山青了,水也秀丽了,花开得浩浩荡荡不管不顾。花海有辽阔之美,但赏花以少为美,一朵花,三五朵花,又简静又欢喜,欢喜的简静,简静的欢喜,如同瓦檐下的春风。瓶花之美更不在繁,而以孤独为上,一两株最佳。纸上花鸟,多取一枝,寥寥数笔,又凝练又清净,静静相对,如晤良人。

春一点点深,花色渐渐淡下去,深红变成了绯红,绯红又变为浅红。最后,一切红消失的时候,大片的绿呈现出一片肃穆葱郁的神色。喜气不改,欣欣向荣。

欣欣好,向荣更好,是我心头好,好在喜气。欣欣向枯如何?油菜籽、芝麻、大豆之类榨油后有渣滓:菜枯、麻枯、豆枯。小时候学校旁边有榨油坊,醉人的油香滚滚冲冲,觉得喜气。油香是贫瘠岁月里的膏腴。茶里有喜气,酒里有喜气,油里有喜气。

日常欢喜,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闲来两盏茶,三杯酒,推门是生,闭户是活。厨房蒸笼雾气未散,檐角又升起炊烟,生与活凝成人间烟火在朝霞、晌午、暮色里沉降。烟与云和雾的相融交汇处,山风送来几粒山歌残片,唱词不详,音律被岁月腌渍得失却原味,却依然能在肺腑间汩汩涌出月光色的欢喜。

而今炊烟渐稀,却似一味安神散,可愈乡愁,可解惆怅。多少回暮色中遥望檐角青烟,恍恍惚惚,嗅出灶头饭菜之香穿透木窗,人间至味,不是王侯鼎鼐,而在世俗唇齿欢喜。

面对食物,总有欢喜。小时候家里偶尔会蒸馒头,故乡人叫小麦粑。发酵一夜,大清早,一厨房蒸汽,人影依稀。掀开蒸笼,新熟的小麦粑蓬松圆圆的,软软的,白皙中带着阳光色,看得人安妥又富足。家里有粮,心中不慌,千万年的记忆啊。

乡下婚庆,新娘跨火盆、童子撒谷豆,以避煞纳吉;洗三宴上,铜盆盛艾草温水,木勺舀水浇婴身,边淋边念“长流水,富贵随”,陶然见喜。农人用度破旧,做客人一定要衣帽齐整,喜笑颜开,显得气氛嫣然。

最怀念老人做寿的时光,浅口的竹篮装一层寿桃,堆在里屋,灼灼其华的祥瑞,又富贵又安详,分赠亲朋好友,共沾喜气。有时配寿仙模型,越发多了欢喜。

新鲜的桃也有喜气,圆滚滚挂满枝头,当真红肥绿瘦,肥得能滴出水来,桃叶瘦若秋风,衬得桃色越发明亮。皴裂树枝托着点点鲜红,红云缀梢头,不是果实,分明是贵妃醉酒的腮,风一来轻轻摇晃,像谁家灰瓦屋檐下挂了几串小灯笼,颤巍巍要跌进春风怀抱,照得天地都褪了色。熟透的果皮渗着水光,鸟雀近水楼台,早已啄食过,缺口露出蜜黄的果肉。农家竹篱边常有这样的桃树,不争不抢,春花秋果,年复一年。

或许因为桃子皮相吉祥,古人移之以画,移之雕刻。见过一白玉桃,凝脂沁雪,盈盈一握。圆雕寿桃浑似天成,桃实丰腴几欲垂露,镂空处叶脉如生,恍见春风过林梢。灵猴攀缘其上,爪牙传神,须眉皆动,屈膝献瑞,似闻山果落涧。图必有意,意必吉祥,这般造像,最宜置掌心几案,借晨昏光影摩挲。玉色流转处,大吉祥大欢喜。

吃满满的饭菜让人欢喜,换一碗素白的米饭也有喜气,儿童的喜气。查慎行诗云:“半月前期传父老,一家喜气到儿童。”儿童的喜气混沌又浑然。有老先生回忆小时候做客,饭碗被鱼虾鸡鸭堆满了之后,突然把筷子一放,宣布吃饱了。直等到主家劝了又劝,换了一碗白饭才过。

岳西旧年有吃新习俗,农历七八月,稻谷收仓,第一顿新米饭,请亲邻共食,仪式庄严。吃新又称吃辛,择一辛日,也真是辛苦。吃辛前要在祖宗香案陈列福食,拜谢天地祖先。或到土地庙烧香谢土地神。一口铁锅,几升白花花大米煮成颗粒晶莹的米饭,水汽驮着新谷的甜香,在檩条间游走,钻进祖母满头银丝里。

新米饭刚起锅,先盛一碗敬灶台敬先人。然后一家人围桌而坐,鱼肉酒菜,锅底焦黄的锅巴厚墩墩的,用来泡上米汤,咕嘟嘟喝得额头冒汗。腌豇豆和雪里蕻配来最妙,酸香激得梁间雏雀探出绒脑袋,叽喳声里混着碗筷叮当。

饮食有欢喜,香甜的欢喜,暖意的欢喜,吃得出风生水起的惬意。有人喜欢糖炒栗子,每每途经栗子铺,忍不住放慢脚步,细细听长柄铁铲炒栗子的嚓嚓声,闻闻桂花糖和沙子混合散发的香气,上前买一些,用牛皮纸裹了边走边吃。

宴饮之乐是肉身大欢喜,自远古壁画、先秦砖画始,一路到明清书画,宴饮图何止千百,有帝王将相也有贩夫走卒,有鸿儒也有白丁。梅雨天,在博物馆遇见青铜甗,当年下层注水如江河,上层盛粮似山岳,三足撑起的炊事真古典真浩荡。那物凝着青绿锈斑,恍如未散的清香。游客衣角晃动,像极了当年蒸笼掀开时,在雾霭中忽隐忽现的祖母的蓝布围裙。

盛世宴饮,人生快意。浊世宴饮,亦为和光同尘之道,其中自有欢愉。人生那么多沉痛,金圣叹刑前笑谈“豆腐干与花生米同食,有火腿味”,以市井欢喜对峙死亡寒意。

有一年,在秋浦河边遇见几个乡农,手提半旧竹篮箩筐,在石阶上卖栗子。通红的栗子,饱满喜人,剥开外壳,栗肉色泽如玉,滋味鲜活,吃得出清脆吃得出欢喜。山边野果如豆,江南水墨山峦中,它们饮风吸露,恣肆而长。几只鸟沐浴夕光,不知品种,金身灿烂,让人欢喜。河埠头有人垂钓,几尾鲫鱼几尾鳜鱼优游身畔。有人蹲在青石板上刮鱼鳞,鱼鳃鲜红如二月桃瓣。想象那鱼不多时即入铁锅,煎得两面金黄,添两瓢山水,扔把紫苏叶,汤滚起来,鲜味顺着窗缝飘过整条巷子。虽然未能亲尝鱼羹,却已在烟水氤氲间饱餐秀色。两个女子在岸边掬水浣衣,棒槌一声一下捶打着衣物。河底水草袅袅婷婷,随波逐动。暮色里飘动的衣裳,何尝不是另一种人间烟火?

小时候最喜欢看晾衣服,湿漉漉的衣裳,晾在绳子上,水珠不紧不慢自衣角滴落。阳光升过屋顶,穿衣而过,水滴声渐渐停息,衣裳慢慢干了。傍晚收衣回家,忍不住轻嗅那阳光留下的味道。

人生如梦,实在连梦也不如。梦在追忆之际,漫漶如大雪融化,山阴处还有积白还有残冰。人生一场空,今日垂髫小儿,明日皓首老翁。朱门绮罗,玉盘珍馐,美人眼波曾映画楼,转瞬皆成荒烟,唯余冷风叩锈锁。山高路陡,哪见当年开路客;苔青水绿,不知谁是挖井人。快意恩仇也好,恬静自适也好,不着痕迹,大地依旧山河岁月,峰高水长,苍苍莽莽。尘世一遭,虽若白驹过隙,好歹总有一朵朵花开过放过。须弥纳芥子处,正可安放点滴欢喜。

欢喜无处不在。欢喜是漫卷诗书喜欲狂;欢喜是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欢喜是得老加年诚可喜,当春对酒亦宜欢;欢喜是一日看尽长安花;欢喜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欢喜是此心安处是吾乡;欢喜是田家衣食无厚薄,不见县门身即乐。古人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夏梦、秋梦、冬天的梦也无痕。

欢喜事是——

上一篇: 远走非洲的日子
下一篇: 第三类地标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