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类地标

作者: 肖辉跃

摩天大楼、叮叮车、大小汽车、豪华游轮、天星小轮以及货柜船,塞满了海港内外。英语、日语、韩语、粤语、普通话、客家话、上海话、东北话、闽南话、四川话、长沙话,以及各种南腔北调,像一台用了一百年的扩音器似的,全变成了蜜蜂的嗡嗡声,中间还夹杂着深井烧鹅的香味,各种专治颈肩腰腿痛、跌打损伤的膏药香,还有来自法国的、美国的,以及不知道哪些国家的高级香水味儿。一只珠颈斑鸠雄鸟从嗡嗡声的香巷子里冲出来,落到海港边一块公交车的路牌上,对着天空,扯着脖子咕哝了一句:

“咕咕——咕”。

如果时间放到1997年以前,这只雄斑鸠的身份还是英国殖民地上的一只鸟。现在,它与站在路牌旁的我一样,都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只不过它是香港特别行政区生物多样性的一员,我是一名来自湖南长沙的游客。说得更准确一点,它是香港维多利亚港的一只普通留鸟,而我是一名普通观鸟人。它脚下的路牌指示着公交车将要去往的目的地:竹园邨。

但是很明显,这只雄斑鸠的目的并不是要搭乘公交车,去这个客家人聚居的地方作一次免费旅游。它站在公交车牌上又是鞠躬,又是咕咕地唱,把脖子鼓得又高又圆,就连不远处的那盏路灯都只能仰望它的脖子——连同路灯上站着的一只雌斑鸠。来自维多利亚港的风吹向那只雌斑鸠,掀起它身上土得掉渣的羽毛——其实连渣都不算,因为街道上根本就没有土,最多只有一点与土相近的东西,就是这只雌斑鸠制造出来的粪便。也不能说是粪便了,环卫工人早已把它们的粪便清理掉,只留下一点粪便的痕迹。当海风再次吹向雌斑鸠时,它全身的羽毛一片一片涌动起来,就像换上了一条镶着白色蕾丝边的棕色蓬蓬裙。雄斑鸠看得眼睛里冒出一堆的星星,它把头埋到公交站牌下,向它心仪的雌鸟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珠颈斑鸠深情表白的时候,一艘天星小轮鸣着喇叭驶出海港,将天蓝色的海水激起一波一波的浪花。当浪花扫到码头上时,一只全身灰黑色的大鸟缩着脖子,从码头底下冲出来。它在浪花里翻转,像一条身子瘦长的黑鱼。一盏又一盏霓虹灯在它身后闪烁,将它全身染得五颜六色,引得天星小轮上的游客一齐涌到船头。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拍照,猜测这是只什么鸟。有说是海鸥的,有说是黑天鹅的,还有说是老鹰的。“格可能是杂白鹭鸶喽,嘴巴格样长。”我那八十岁的老父亲操着长沙话说。他只是搞不清在家乡全身雪白的白鹭鸶,为何到了香港就变成了“黑鹭”,他怀疑是海水染黑的。

“维多利亚鹭!”

一个小孩说,大家纷纷点头,觉得还是孩子最聪明。最终,这只大家眼里的“维多利亚鹭”从浪花里游出来,黄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骄傲的表情,它特意围着这艘拥有上百年历史的小船转了一个圈,好像是为了把欣赏它的美的权利,大方地赐予这个它在海港里的老相识,也好像是特意向人们展示它与海鸥、黑天鹅或者老鹰的不同之处。在迎来更多惊叹声,更多挥舞的手,甚至加上抛面包、火腿肠、香蕉等一系列欢迎仪式后,它在空中转了个180度的弯,翅膀朝后一鼓,将人们的热情通通抛到了脑后,向着相邻的另一处码头飞去。

那也是一个拥有百年历史的老古董,它的基座还保留着木质结构。每一根木桩在海水能到达的最高部位以下,又全被生蚝包围着。不知道有多少的生蚝在木桩处相遇,大家手拉手,肩并肩,自发地变成一颗螺丝钉,变成一袋水泥,变成一堆沙子,把每一根木桩串起来,造就了一座高低起伏的“生蚝桥”。整个桥墩,也就是说码头的下面,到处是水流的暗道,同时也是各种海鱼的秘密通道。

“维多利亚鹭”落到“生蚝桥”的最前端,那里是整个码头水流最急的地方。它一脚高一脚低地站在“生蚝桥”上——并不是它的双腿不齐整,受过渔网或者其他外伤的缘故,也不是它为了要成为“网红”,而故意站成这样的姿势。实际的原因是,海浪才是这座桥最好的建造师也是设计师。桥的高低起伏,全由海浪说了算。海浪时不时涌上来冲刷着它脚下的生蚝,也冲刷着它黄金竹似的脚杆——再配上它全身灰黑色的羽毛,代表着这个“维多利亚鹭”真正的身份:岩鹭。

岩鹭站在那里,变成了一尊S形的灰黑色地标。与它对面海港边上那些霓虹闪烁的地标建筑相比,它不会变色,但是它会变形。它将整个身子缩起来,重心往后半跪在双腿上,全身匍匐在地,只露出它的喙尖,看上去就像一只趴着的海龟。它扮的海龟如此逼真,连真正的海龟都要对它侧目。扮完海龟,它又将翅膀朝两侧撑成一把圆圆的伞,它的全身,包括头部和脖子以及双腿,全都缩在伞下。因此它在“生蚝桥”上移动时,人们看到的只是一把移动的“黑伞”。它为什么要撑着伞钓鱼呢,它已经被晒得够黑了,撑伞完全是多此一举。难道是为过路的鱼儿撑的吗,让那些被海浪冲得晕晕乎乎的鱼,再被它布下的这把伞迷惑?有没有迷惑住鱼暂且我不知道,但它收获了一枚小粉丝:矶鹬。矶鹬傍着它的脚杆站着,时不时把尾巴上下抖几下,为它点赞。当再一波海浪涌上来时,岩鹭直接举着伞,在海浪与生蚝之间来回奔跑,矶鹬便也跟着它来回跑。跑着跑着,岩鹭丢了伞一个猛子扎到海浪里,海面上只剩下一团黑色的漩涡。矶鹬望着那个漩涡急得细脚杆直哆嗦。当漩涡再一次转成一朵花时,岩鹭从海水里冲出来,喙中夹着一条鱼回到了“生蚝桥”。矶鹬迎着岩鹭跑过去,尾巴抖得像上紧了发条的秒针。

早在岩鹭之前,这座“生蚝桥”上还驻着一批忠实的海钓者。每个桥墩上坐着一只似乎刚值了一整晚夜班,脑袋垂在胸前,一条腿缩在肚皮底下打瞌睡的夜鹭——全是清一色的夜鹭亚成鸟。一长溜数过去,竟然有五十多只。看来,年轻才具备恣意夜生活的资本。对人,对鸟都一样。不过,岩鹭也好,夜鹭亚成鸟也好,它们一站到“生蚝桥”上就变成了“生蚝”,包括那只喜欢抖尾巴的矶鹬。由于海浪拍击,以及忽明忽暗的霓虹灯的光影,加上那些灰白色已然变成岩石模样的生蚝,所有这些给它们提供了最好的平台,同时也提供了最好的隐蔽。因此,每每有游人站在海边望着码头时,他们的眼睛全被霓虹灯晃花了,自动过滤了这群扮成生蚝的“群众演员”。一个站在码头上拍视频的白衣美女,扯掉半拉衣袖,露出半边胳膊,侧身靠着码头栏杆,伸展双手向大海放声欢叫,就像一只展翅的海鸥。她染得红红的长指甲就像海鸥的脚爪一样朝四面叉开,差不多要撩到一只夜鹭亚成鸟的额头,额头上的羽毛。但是,那只夜鹭一直半闭着眼,它对繁华的世界与美女早就产生了免疫力,它连眼球都没有转动一下,一心一意做着它的“海边姜太公”的美梦。它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海鸥美女”的眼睛扫到它时,还以为那又是维多利亚港的一个老古董,就像码头的木桩一样。

它既不需要美女关注,也不希望姬昌来找它——没有人关注的鸟,灵魂与行动更自由。在夜鹭的美梦里,鱼才是主角。当一群褐蓝子鱼排成长队,在“生蚝桥”边蹭嘴皮子时,那只对美女视而不见的夜鹭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它不会像岩鹭那样一会儿扮海龟,一会儿又扮成伞,它的策略是以不变应万变。当鱼来蹭它那条站着的腿时,它一直缩在肚皮底下的另一条腿伸出来。但也就只伸出一半,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紧紧拽住了一样。它的身子慢慢朝后倒,脖子一截一截像即将要破壳的竹笋似的从身子里拱出来,拱到喙快贴着水面时,那条伸出一半的腿就在空中用力一蹬,整个身子全扑到水里。

当它再次从水里拔出脑袋时,一条褐蓝子鱼在它的喙中甩尾巴。这种全身白里透黄、肚皮上布满黑白斑点的小海鱼,香港本地俗称“泥猛”。从一个“猛”字,就可以知道这是条蛮不好惹的鱼。早两天在香港迪士尼码头,我就见到一个人钓上来一条泥猛。那条泥猛的身体四周覆满了钢针一般的尖刺,就像穿上了一件金刚不坏的“铁罩衫”。在征得钓鱼人的同意后,我手上蒙着一个塑料袋,用指尖去碰了一下“铁罩衫”。结果塑料袋直接被“铁罩衫”撕成塑料碎片,一阵像被马蜂蜇了似的触电般的痛感,从我的指尖一下放射到我全身。我痛得坐到了地上。三天了,我现在吃饭还得用调羹——因为手抖,握不了筷子。现在,泥猛虽说被夜鹭捉在口中,但如果它不想以后干饭时全身发抖,它也得想明白再下嘴。

夜鹭抓着泥猛思考时,一只大白鹭从对岸的码头飞过来,在它头上绕了三圈后,落到它身后三米远的地方。

看来,夜鹭选择的这个地方是块风水宝地。大白鹭落脚后,不过几秒钟,它踩着海水往前方两米的地方打了个圈,回来时长喙中也夹着一条泥猛。夜鹭以同情的目光瞅了一眼大白鹭,小心翼翼地把喙中的鱼掉了个头。那条泥猛在夜鹭喙中至少待了五分钟,眼看着尾巴不甩了,眼睛也开始翻白眼,这时候,夜鹭倒抓着这条鱼跪到水边,把它夹在喙中放到海水里摇一摇,好像怕它死了,给它一点活水续命。果然,泥猛的尾巴又开始翘了。不过,夜鹭抓着这条鱼在喙中颠了颠,把鱼又换了个方向。它站在水边沉思了一分钟,又跪到水边给它洗一洗。如此,这条泥猛就在翻白眼与满怀希望之间,被夜鹭来回折腾着。也不能说夜鹭有折腾的怪癖:夜鹭吃鱼向来都是痛痛快快,我见它吃过差不多有它自己半个身子大的鱼,从来都是一口吞,绝不含糊。它这样做,显然是碰到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泥猛的“铁罩衫”,它一时还没有找到破解的方法。不过,它为什么要把它放到海水里清洗呢,泥猛身上没有任何脏东西呀。难道,在夜鹭的眼中,水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

当泥猛第10次被夜鹭放到水里洗一洗的时候,大白鹭喙中的泥猛也翻了88次筋斗。这筋斗翻得也实在有点多了,以至于夜鹭一边不紧不慢对付自己喙中的鱼,一边还频频扭头观摩大白鹭的表演。

实际上,泥猛还不只是翻筋斗那么简单,它是被当作杂耍的工具了。因为大白鹭的喙实在太长了,就像一个人拿着一双比胳膊还长的筷子去夹菜,怎么夹得稳呢?那条泥猛一下被夹住尾巴,整个身子在喙尖上荡秋千;一会儿又被夹住嘴巴,鱼眼睛与鸟眼睛挤在一块,死死瞪着对方;一会儿又被夹着肚皮上的一根尖刺,于是泥猛被强迫着全身竖立,顺着大白鹭的喙尖上下扭动,就像在跳“喙管舞”。正跳得欢,泥猛一下又不见了——终于被大白鹭吞到脖子里了。然而大白鹭的脖子是根又弯又长的下水道,下到一半,脖子上鼓出一个大包。大白鹭开始翻白眼、呕吐,然后“咔咔咔”,脖子猛地朝空中一甩,就像一颗高尔夫球被球杆用力打出去,泥猛从大白鹭里的脖子里又蹦出来,蹦到码头中间时,大白鹭跳起来,半空中又接住了这颗“球”。这时候,大白鹭也没兴趣再与泥猛玩游戏了,脖子一横,泥猛再次被它吞下——吞下去后,大白鹭的脖子就一直朝天仰着,越来越直,好像码头上有一辆无形的绞车在一直往上扯它的脖子。当它的脖子扯到不能再扯时,它便保持姿势,叉开喙在空中静默着,好像一个正在治疗中的颈椎病患者似的。5分钟后,它才把脖子搬回来,把喙浸到海水中,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它在漱口。中间还一边漱一边干呕,和得了肠胃病的人一样的症状。最后漱了9遍才算完工。这并非大白鹭是个讲卫生的鸟,而是泥猛的另一个别名:臭肚。海藻在泥猛的肚子中发酵出一种复杂而难闻的气味。这就不难解释夜鹭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将泥猛放到海水中洗涮涮了。

泥猛固然美味可口,而它的气味,并不是每一只鸟都能接受的。

夜鹭终于闭着眼睛吞下了那条鱼。一个大浪过来,将夜鹭全身淹没在海水中。大浪退去,夜鹭的双腿缠满了海藻。它的眼睛里带着满满的笑意——海浪赐予它海藻,也赐予它一条鱼:一条泥猛在它脚下“生蚝桥”的一个氹里弹跳,那是一条更大更肥也更美的泥猛,身上的斑点就像海里的珍珠一样夺目,浑身的刺在海水与霓虹灯的辉映下,发出梦幻般的七彩之光。夜鹭甩了甩身上的水珠,朝泥猛大踏步走去——准备迎接又一次大自然的恩赐,也是一次更大的挑战。

大白鹭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朝下一座码头飞去。

除了鹭鸟,维多利亚港还藏着一个捕鱼高手。不过人们可能会更加忽视它的存在。

一栋海边高楼的玻璃阳台半敞开着,边角上站着一只白胸翡翠。在深圳湾我见过很多次站在红树林,站在礁石上的白胸翡翠,唯有这一只站在玻璃阳台上的,将成为一幅最珍贵的画面而永驻我心。三面玻璃,360度无死角映照着它白色的胸、红色的喙、棕色的腹部以及蓝色的背,加上它圆乎乎的小身子,就像这栋大楼特意设计的一枚徽章似的。我从没有以这样的角度去欣赏过一只鸟,它的肚皮底下是最热闹的街道,喙的指向是亚洲第一、世界第三繁华的海港。与海港四周那些请了顶尖设计师、风水师设计的大炮、三棱钢刀相比,它像一块蓝色的海绵一样没有任何力量。包括现在几乎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都可以设计出与白胸翡翠一模一样的羽毛及形态,甚至连它的叫声都可以模仿得比它自己的声音更完美,只保留它后段流畅而甜美的声音,把前面像磨牙床,或者磨嘴皮子的窣窣声过滤掉。真是太完美了,完美得都挑不出刺来。但站在玻璃阳台上的这只白胸翡翠只需要翅膀轻轻一抖,就取代了所有。作为一个顶尖的“渔夫”,可能它的喙上还沾着那么一点食物的碎屑,它胸脯上的羽毛在冲入水面时还剐蹭了一小片。还有,当它的尾巴朝天空高高翘起来时,注意,那并不是它骄傲,而是会不雅观地射出一根白色的长线——它在公众场合拉㞎㞎了。它是不完美的,但正是这份不完美,才造就了它的独一无二。它是世界上最昂贵又最便宜的徽章——昂贵得你买不到,便宜得你只要给它推开半扇窗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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