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平房62号
作者: 庞井君傍晚的时光过得很快。刚刚还见夕阳斜斜地照在书架上,映着五颜六色的书脊,泛出温润柔和的光泽,淡淡地向窗外的世界涟漪般泛荡着,转眼之间,已是夜色朦胧、星光微茫了。推开窗子,任思绪在夜色中随着晚风向远处飘荡,楼下公园竹林深处涌起的蝉声,挣开了车声的笼罩和阻滞,传到了我的耳际。这熟悉的声音勾起了我对颐和园之北那所美丽校园的回忆,精神的翅膀一直飞到那个叫“小学平房62号”的地方。
三十多年前正是蝉声如潮的季节,我从燕山深处一个小山村来这所学校读硕士,硕士毕业后,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读博士,博士毕业又回到这里工作,一住又是十多年。算起来,我在这个校园前前后后、断断续续换了五六个住处,半生颠沛流离,搬过的家就更多。很多地方,已被时光的河水漂洗得褪了颜色,变了形状,模糊了远去的背影,唯独小学平房62号这个地方,始终叫人魂牵梦萦,常忆常新,牵连着很多难忘的故事。
小学平房是校园东北角墙边的三排职工宿舍,建于20世纪70年代,因在当年华北小学的后面而得名。我1990年代中期博士毕业分配到这所学校,先在3号学员楼借住了几个月,不久便搬到这里,寒来暑往,总共住了两年。
记得两个多月前,我又回到这所学校学习,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小学平房62号看看。听当年的同事说,那地方十多年前就已拆迁,改造成了湖区,心里更加惆怅不安。刚刚放下行李,便匆匆骑了一辆单车,循着时光的足迹,绕过陕北窑洞形象的大礼堂、新疆班学员用餐的清真食堂、当年华北小学操场南边那两排参天大白杨,还有小学门口那棵高大的只开花不结果的老杏树,来到东北院墙边,寻找小学平房62号旧址。到了那里,我不停地将眼前的场景与脑海中的记忆进行比对,物非人也非,很难找到什么重合之处。如今这里已成了一片蓊郁浓密的森林,从远处大山里移来的槐树、榆树、松树挨挨挤挤地连成一大片,遮天蔽日,蜿蜒的小路沿着起伏的小丘在林中隐现。原来小学平房那地方大部分已成湖区。靠近院墙的地方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柏油马路穿过,疾驰而过的车辆瞬间便把这个与它不相干的时空远远甩在了后面。路两边的花草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光鲜亮丽得像舞台布景。我走到墙根,拂开竹枝藤蔓,抚摸着虎皮石墙面映射的夕阳,调动所有的感官,努力从这一面残存的断墙上追寻和回味旧时气息。一只蟋蟀停止了叫声,从一个墙缝跳出来钻到另一个墙缝,继续铮铮鸣叫。几只刚出窝的小麻雀应和着大麻雀的召唤,扑扇着柔弱的翅膀,喳喳叫着从一棵青杏盈盈的小树上飞到了院墙的铁丝网上,停了一下,又三三两两飞到墙外农家瓦舍中去了。
我站在路边向西张望,看到湖中有一个小岛,岛上耸立着两棵大梧桐,像两个披挂执戟的武士静静地守卫着旧日时光,又像两个历经沧桑的老人默默牵挂着故人的一点念想。正是这两棵参天的梧桐让我确证了小学平房62号的地址。
我绕到了湖西岸,过了一道玲珑剔透的小石桥,来到小岛上,站在两棵大树下,沐浴着西山的霞光,环顾四周,用头脑中旧日的图像一层一层地覆盖眼前竹树环合的碧波。一群拳头大小的小鸳鸯跟着大鸟咚咚跳入水中,一字排开游向湖心,记忆也像它们泛出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岁月深处荡去。
小学平房从南往北共有三排,从西向东,一直通到校园的东墙根。我家住在中间一排,左邻右舍连成一体的四户人家,由前后两排平房、学校东院墙和临街的两道短墙圈起来与外界隔开,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院落。紧贴着短墙外面长着两棵老梧桐树,一边一棵,矗立不动,缄默无语,枝叶蓬蓬勃勃伸展开来,遮住了两边的屋顶和大半个街面。小院里,每家有两间平房,门前都有一块很大的菜地,中间由一条红砖铺成的小路分开。这个小院不像北京胡同里的大杂院,各家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杂物都放在自家屋里,基本没有胡搭乱建的建筑。我家住的62号,是从西往东数的第二户。第一户住着两个老人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叫贝贝,是他们的孙女。房子是老人女儿分的,她在这个学校当老师,前几年留学去了英国,后来与同在那里留学的丈夫离了婚,自己带了个儿子在英国生活,常年不回来。两个老人还有个儿子,也很早就离了婚。他们随女儿到北京后,儿子也带着十来岁的女儿来北京生活,不久又与一个北京女人结了婚。女方也是离异的,自己有个儿子,她不太接受贝贝,贝贝只好跟两个老人一起生活。那女人偶尔也来小院看老人,长得挺漂亮,大家都说比老人儿子精明能干。
在一个院里住了两年,我从来也没打听过两个老人的名字,也没听邻居提起过。他们家养了一只小花猫,是贝贝的心爱之物。我女儿那时刚三岁,也特别喜欢这只小猫,就叫他们小花猫爷爷和小花猫奶奶,老人也不介意,一来二去,小院里的人也顺口搭音地叫了起来。贝贝在附近一所重点中学上学,听说学习成绩很拔尖,性格内向沉静,不爱跟人说话,平时不怎么出屋,偶尔出来也就是坐在一把红色的塑料椅子上,抱着小花猫一个人玩,明亮的眼睛略带忧郁,总是躲闪着路人的目光,淡淡地看着梧桐树顶上的天空。贝贝长得很好看,人们都说继承了小花猫奶奶的长相。她梳着一条乌黑修长的小辫子,夏天喜欢穿素雅花格的衬衫和月白色长裙,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骨碌骨碌去上学,小辫散开的发梢在脑后一甩一甩的,轻柔地抽打着从大树枝叶间射来的细碎阳光,小猫恋恋不舍看着她的背影,蹲在门口喵喵地叫。晚上放学,她像一只鸽子带着清风从远处归来,悄无声息,旁若无人,飘然落在自家门前的大树下。
小花猫爷爷是抗战老兵,老家在山东沂蒙山区,与小花猫奶奶是邻村,父母从小就给他们定了娃娃亲,长大后两人没怎么见过面。结婚那天小花猫奶奶一下车,就觉得不对劲,打心眼里不喜欢,但事情已到了那个地步,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小花猫奶奶说他“虎”,又彪又愣,做事不过脑子,其实也没什么脑子。小花猫爷爷人憨直,脾气却很倔,知道新婚女人不喜欢他,不愿受那份气,刚结婚第二天就偷偷跑出去参加了八路军。这一去好几年音信皆无,女人也不打听,男人也不联系,兵荒马乱的,人们都以为他牺牲了。小花猫奶奶心里暗自庆幸,只等有个确定的消息便可另做打算。谁知刚一解放,他居然全全乎乎回来了,说已转业,在东北一家粮店安排了工作。小花猫奶奶不喜也不悲,只是叹息,说他虎还是那么虎,不喜欢还是不喜欢。不过,小花猫爷爷对小花猫奶奶却很真心,日子还得往下过,她也无话可说,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跟他去了东北。生活在一起后,小花猫奶奶发现他比想象的还虎,而且越来越虎。小花猫爷爷长得有点胖,胡子不怎么刮,说话也不太清楚。平时来往,像小孩子一样样,特别爱生气,每次说话都像要吵架,一着急就不停地喘粗气,眼睛瞪得像铃铛,啊啊啊地连不成句。可小花猫奶奶一出来,他立即就软了下来,刚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有时还嘿嘿干笑两声,然后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唯独讲起战争故事来却是眉飞色舞、激情四溢,语言也流畅了许多,一改平时混混沌沌的状态,像换了个人似的。有时小花猫奶奶也感到好奇,停下手中活计,斜着眼睛认真地听,感觉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些故事。这时候,我倒觉得小花猫爷爷不像她说的那样虎,她俩的关系也没那么差,反而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率真、粗豪的可爱。
他说有一次被敌人追赶,无路可逃,情急之中藏到了一个村头场院的草垛里,敌人一次次地拿着刺刀往里扎,有一两下刀尖差点就碰到鼻尖了。还有一次他和鬼子拼刺刀,对手个子不大,劲头却不小,又灵活得很,眼看招架不住了,幸好又来了一个战友,两人合力才把那个鬼子扎死了。他说他参加过孟良崮战役,惨烈得很,刚打完仗正好下了一场雨,从山上流下的水都是红的,汇聚在一起流到河里,红彤彤一片,那才真正见到了什么叫“血流成河”。
小花猫奶奶是个清爽精致的人,每天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自己七十来岁了,烫着黑黑的头发,穿着非常讲究,洗完的衣服不熨不穿,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清楚明白。她家喜欢包饺子,小花猫爷爷每天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当当当当地剁饺子馅,一包包很多,煮好了常常端一碗送过来给我女儿吃。老头虽然糊涂了,却也越来越听话,老奶奶让他干啥就干啥,从不违拗命令,不情愿时也就低低嘟囔几声,以示不满。有一次老奶奶让他到校园里的储蓄所存钱,他设了个密码,几百米的路一边走一边念叨,刚走到家还是忘了。看着他那抓耳挠腮、絮絮叨叨的憨样,连一向沉默寡言的贝贝都忍不住咯咯笑了。我女儿在路边捡了根铁丝,随便弯了个形状,问他是什么,他说是铁丝,女儿说,你错了,这是小白兔。他嘿嘿笑着说:“黑不溜秋的一根铁丝,还小白兔呢?三岁的孩也来逗我!”老奶奶有时一边叹气一边低声跟人数落老头,说自己命苦,一辈子什么都得操心;说老头什么也干不了,越来越傻。老头并不服气,远远听着,磕磕巴巴、含混不清地吐着几个字,像是在辩解,又像是在骂人。她还常常念叨,女儿像她自己,聪明能干;儿子不行,学习不好,没考上大学,随老头,不过比他爸强些。
我家里面那户是洋洋家。洋洋和贝贝年龄差不多,长得又黑又瘦,很平淡。他俩在一个中学上学,却从不一起走、一起回,平时也看不见他们说话,就好像根本不认识似的。洋洋的姥爷是一个长着稀疏白发的瘦老头,见人总是笑呵呵的,和善少语,是这个学校一建校就在的老员工。刚建校就从山东老家招来,一干就是一辈子,学校那批最早的建筑就是他们一砖一石亲手建起来的,对学校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是这个学校的一部活字典。洋洋的姥姥身体不好,全靠老头悉心照料,不怎么出门,平时和邻居来往不多。听说她是一个大地主的女儿,解放前上过大学,土改后家道中落,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下嫁给了当长工的洋洋爷爷。洋洋妈妈在校医院当护士,是接她爸的班来学校工作的。她和一个北京人结了婚,开始关系还不错,后来男的要出国留学,参加外语培训时和一个女的好上了,洋洋妈妈到男的单位大闹一场,出国资格被取消,后来又离了职。俩人渐渐由怨生恨,关系越来越紧张,不久便离了婚,洋洋判给女方抚养。听说,离婚后洋洋爸爸没找到工作,经济状况很不好,洋洋妈妈每年到法院去一次,向他索要洋洋的抚养费。平时,我们没见他来看过洋洋。洋洋妈妈有自己的房子,平时不住在这儿。她是一个喜欢吵吵嚷嚷的女人,一回来恨不得把小院里每个人的名字都大喊一遍,把每家都赞扬一遍,洋洋爷爷听到了,不说话,只是叹气和摇头。她喜欢到各家串串,见谁都会扯一会儿闲话,弄得平静的小院笑语喧哗、热闹非凡,学校里的很多小道消息,都是由她传递的。不过,小花猫奶奶说,她虽然爱唠叨,招人烦,其实心眼挺好,也热情,爱帮助人。同是山东老乡,看得出她们情感上还是通的。洋洋姥姥身体不好,常年卧床,视力也很差,偶尔出来活动一下,也就是拄着拐棍到门口的梧桐树下坐一会儿,不敢往远走。有一天早晨,她出来得有点早,怕门口石头凉,路过我家门口,看见贝贝平时坐的小红椅子,便顺手提了起来,蹒跚着走到小院门口想再坐一会儿,一不小心坐空了,摔在地上,骨头倒是没事,惊吓伤了元气,不久就走了。这事弄得小花猫奶奶自责了好久,批评贝贝为什么不把椅子收回来。
最里面一家住着一个八十来岁性格孤僻古怪的老太太,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无缘无故地骂人,小孩子们都不敢到里面去玩,她出来大家躲得远远的,大人也不和她一般见识。她年轻时是一家国营百货的售货员,人长得漂亮,算命的说她是从天上来的,更加持了傲气,追求者自然不少,挑来挑去,终于找到一个自己中意的,谁知结婚后不久,男人却突然去世,为此受了精神刺激,过了好久才从阴影中走出来。从此再没结婚,也没孩子,一直一个人过。四十多岁时,经人说合,从南方老家抱来一个亲戚家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做养女,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她拉扯大,在学校电教中心安排了工作。养女生了个女儿叫明明,年龄比洋洋贝贝小五六岁,聪明伶俐,仨孩子也玩不到一起。她们在学校别的楼有自己的房子,平时和老太太不住在一起,每天下班都来照顾老太太,中午也经常来送些东西。有时她一来,我们便听见屋里传出老太太的叫骂声、摔东西声,她却平静得很,任由老太太哭闹,一句话也不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闹着闹着,没了劲头,老太太便一个人坐在门口生闷气,对着墙根那堆石头发呆。临走时,她推着自行车从几家门口路过,见人淡淡地笑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洋洋妈妈说,老太太的怨恨是由女儿的婚事引起的。当年老太太不想让女儿结婚,担心一结婚就不养她了。她不准女儿谈恋爱,谁给她女儿介绍对象也不行,一听到风声,就找到介绍人大吵大闹。后来,女儿不顾她反对,找了现在的丈夫,老太太要死要活也没拦住,曾一度断绝了母女关系。结婚后好多年,老太太都不让女儿到小院来,直到女儿生了孩子,多了个中介,关系才缓和下来。老太太对明明很好,从不吼她,一回来就给她做好吃的,什么东西都舍得给她。明明就在几十米远的华北小学上学,常常一个人骑个白色小自行车来看姥姥。她穿过小院中间的红砖小路时也不下车,老太太听到声音便从屋里迎出来,脸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浅浅笑意。
这四户人家连在一起的小院比前后两排平房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那便是与前面的平房间距有十几米,除去中间过道占了一米,每户都有两小块地,加起来足足有五六十平米,而前后两排平房门前只有二三米空地,除了过道,派不上什么用场。我们有了这块地,小院的生活便增加了不少生机和乐趣。院子里长了两棵香椿树,春天一到,各家都可以采香椿芽炒鸡蛋,取用有度,丰俭由人。洋洋家门前有一棵柿子树,树冠垂在平房的屋顶上,秋天我找了个梯子爬上去摘柿子,院里几个孩子在下面接着,欢呼雀跃,像过节一样。树尖上够不到的,全部留下,吸引长着长长尾巴的红嘴蓝鹊来啄食。秋天一过,木叶尽脱,攒三聚五柿子映在碧蓝的天宇上,衬着飘浮的白云,像几团金黄色的火焰,向远处的鸟儿发出了信号。鸟儿唱着歌儿来了,唱着歌儿啄食,然后唱着歌儿离开。它们不会一次吃完,而是每次吃一点,隔一段时间再来,断断续续,可以吃上一个冬天。这种鸟长得好看,叫得更好听,清澈明亮的嗓音像女高音,故乡离村很远的大森林里才有,童年也很少能看到。有时下大雪,它们别的地方找不到吃的,几乎每天都来,美丽飘逸的身影、悠扬婉转的歌声给小院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和迷人的情思。特别是大雪初晴,清凉的阳光照在柿子树上,洁白的雪像白色的小帽子盖在一个个金黄的柿子上,异常鲜艳明亮,红嘴蓝鹊像几个衣着华丽的仙子围着柿子跳起了美丽的舞蹈。现在回想起来,这画面估计只能到动画片中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