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怕

作者: 聂学剑

我由于深夜还在电脑前用功,所以上床前思绪还很兴奋,当时就想,该不会失眠吧!结果,一觉醒来,才凌晨两点钟。我寻了拖鞋下床,踽踽地推开隔壁老妻的房门,在她身边睡下,求她为自己“伴怕”。孩子们大了,我们为了互不影响,分房而居。

小时候,做了噩梦或者睡不着,最可依靠的是父母。站在他们的房间门口,于黑暗的夜色里可怜兮兮地报告:“娘,我做噩梦了。”“娘,我睡不着。”母亲于梦中惊醒,第一反应就是安抚:“哎呀,乖,让你大陪你,跟你去伴怕。”

父亲也醒了。他保持着习惯性的沉静,也不开灯,摸索着起床,窸窸窣窣地坐起,双脚试着趿拉起鞋子,慢慢地走向卧室门口。他咳嗽一声,向我靠近,抚摸着我的头,引导我一起走向堂屋门口。在那里,父亲“吱呀”一声打开两扇木门。外面夜凉如水、如冰,那是更原汁原味的夜色。我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因为被父亲温暖的大手在头顶抚摸过,体内顿时充满了正能量。我们默契地拐进通向屋后院内的小胡同里,立在那里小便,要排空所有的杂质,下半夜才会睡得更安然。

还是在黑暗里,我们又摸索进屋,关上堂屋门。随后,我跟着父亲在自己的小床上睡下。父亲不会哄娃,他只会实诚地说:“睡吧,怕啥,有大呢。”

我们乡下称父亲叫大,平时转述指代父亲时,称俺大。我幸福地翻个身,就着枕头上自己熟悉的体味,愉悦地进入梦乡。像是沉入幸福的深渊,就在入觉之际,还要用小脚丫下意识地试探一下,确信父亲就在小床的另一头也侧身安睡,才真正放心了。

儿子小时候,常常找我伴怕。中考前夕,他每天复习功课到深夜。我们侧耳谛听,到了子夜,他才熄灯就寝。可是,一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反复起夜,来来回回地去卫生间。终于,儿子还是推开我们卧室的门说:“爸爸,我睡不着。”儿子平时凡事只找妈妈,只有睡不着需要伴怕时,才会点兵点将地直接找我。

我原本就警惕着,半梦半醒,像是时刻准备着,抱起毯子和枕头,直奔向儿子房间。在他的小床上,另一头睡着儿子,他翻个身,很快就响起轻微的鼾声。而我,却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胡乱地想着心事。我不能离开这个房间睡觉,因为我是在执行任务——伴怕。

孩子们之于父母,先是分床,再是分房,然后就是分家,甚至天各一方。但是那份血脉亲情,无论隔了多少年时光,或是隔了千山万水,都依然熟稔得在一呼一吸之间能够感受到久违的安然。

父亲中风后,我在他的床头伴怕。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年逾八旬。白天,他只能靠别人搀扶走上几步,更多的时候,只能枯坐着。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常常会打盹儿。这样到了夜间,他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偶尔入梦,也常常遭遇梦魇。我回去看望父亲,偶尔留宿,就睡在父亲身边。那张窄窄的木床上,父亲睡在那头,我睡在这一头。父亲一整夜都很安静。第二天辞行,父亲坐起来,靠着床头,眼里隐隐地有泪光。我安慰他:“俺大,你昨夜睡得很好嘛。”他哽咽着说:“那是有你伴怕。”

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父亲有些怕。可是,我觉得自己很无力,也很残忍,在他最需要陪伴的时候还要离开他,没法为他伴怕这最后的时光。哥对父亲说:“小弟要养家糊口,他还要上班嘛。”父亲沉吟着,对着他的两个儿子嗫嚅着:“我不怕。”

转过身去,我的眼里满是泪水。父亲说不怕,其实是想让他最小的儿子像当年他夜里伴怕一样,再多陪他一刻,于那漫漫黑暗的夜色里。

“我在呢,你怕啥?”当年父亲向我表达过,我向儿子传递过。我人到中年,仍需要伴怕。这伴怕,是亲人间的相互抚慰,相互温暖,在最无助的深夜里。

编辑 钟健 12497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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