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约护士手记:那坐拥俩保姆的顶级孤独

作者: 一然

第101天,七妹做了一个重要决定。她退出了网约护士平台,从此再不接单。成为网约护士的100天,她窥见了现实的寒意,比输液器的针尖更扎心。

以下为七妹的口述——

上门打针:撞见绝望和恐惧

我是七妹,现年30岁,10年北漂护士,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2019年,怀老大时,我被孕吐折磨得辞去了某医院护士的工作。裸辞5年后,为了缓解家庭经济压力,我又重回护士岗位,但此时我多了一个身份。

工作日,我是某医疗机构的一名普通护士,休息时,我就是某平台的网约护士。

拥有两个身份并不难,只要拥有护士资格证和执业证,具有5年以上的临床护理经验,就可以找网约护士平台申请,国家也允许护士多点执业。

我为了照顾孩子,找了一个压力不大的医院,护士岗位月薪6000元。在北京,这个薪资算很低了,好处是休息时间相对较多。

我把老二送回老家,自己带着7岁的闺女,开始了兼职网约护士的生活。

2024年12月2日,我接到了网约护士第一单——上门注射。天还没亮,我就怀着愧疚的心,把女儿从被窝叫起来。凌晨5点30分出发,骑电动车大概40多分钟。

女儿坐在电动车的后座,缩在厚厚的挡风被里打瞌睡。导航显示要去的朝阳区某小区,离我家十公里。风声呼啸中,我还能听见后座传来轻微的抽鼻子声。

女儿不想爬楼,央求留在楼下等我。我不放心,可也没办法,心里安慰自己,不就是打针吗,10分钟搞定。我把女儿身上的大衣裹紧了,又把另外一部手机给她,让她玩游戏打发时间。

为了争取时间,我快速地爬上七楼。开门的瞬间,我看见了50多岁的张秀雅阿姨,她头发凌乱,穿着褪色的黄毛衣,手里拎着一条灰色的旧毛毯。

想到楼下寒风里的女儿,我打算速战速决。

“今天打低分子肝素。”我边说边拿起药。

张阿姨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护士啊,听说打针要排气……”

“这是空气锁定技术,您看这个针头设计,根本不用排空气。”我把药液摇晃均匀,针管空气排到上方。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略带迟疑地点点头。

我做过骨科护士,关于下肢静脉血栓患者的注意事项非常清楚。比如,睡觉要把脚抬高,不能长时间坐着,也不能长时间站着等等。

我想跟她的家人说说如何照顾患者,可环顾一下空荡荡的房间,我疑惑地问:“阿姨,您的儿女都上班了?”

“没有孩子。”

听见她的回答,我突然语塞。

我想说点什么,可心里实在惦记楼下的闺女,打完针还要带她吃早饭,要送她去上学,接着我也要去上班,我分不出精力安慰张阿姨。

按照最初的要求,我要连续给她打7天针,早上一针,晚上一针,一次100块钱,一共是1400元。下午老公去接女儿放学,我下班后一个人去张阿姨家。这次时间宽裕,我便跟她聊了一会儿。

她不是独居,一大家住在一起,但弟弟在积水潭医院照顾股骨颈骨折的老母亲,而她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身体也不好,生活无法自理,很少出房间。

她生病后,每天只能点外卖,没办法下楼,垃圾也只能堆在门口。

“我这身体不好,老了以后该怎么办啊!”

前一秒还在平静讲述自己遭遇的张阿姨,突然就号啕大哭。我愣了一下,赶紧放下手中的药,凑上前拥抱她。

她哭了很久,我也静静地听了很久。

“姑娘,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很恐惧,眼前的事情解决了,以后怎么办?”

我第一次上门,她就从门口的可视对讲器里看见了我的女儿。她本来想劝我,别接这个活了,孩子天天跟着起早太遭罪了,可又怕我不来,没人管她,心里很不安。

我告诉她:“如果我没时间,也会有别人来帮助你,我还有很多护士朋友,以后有需求,就可以找我。”

下楼时,我拎走了门口的5大袋子垃圾。

第二天早上,张阿姨让我把女儿带上楼,可女儿还是不肯爬楼梯。她煮了3个鸡蛋,又给我塞了一盒牛奶,让我带给女儿。下午再去时,我给她带了食堂的饺子。

我和她保持这样平淡的礼尚往来,这也是除工作以外,我能做的所有了。

顶级孤独:两个保姆又如何

毫无安全感的老人,是选择网约护士的主要人群。比如我遇到过的一个老太太,即使身边围满了人,仍坚持要家人陪伴。

这套位于中关村的大房子,装修高档,大客厅摆着红木家具,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可床上躺着的老太太像蜷缩的虾米,床头柜堆着小山一样的药瓶。

老人喊了六七遍,老爷子才极不情愿地走过来,说:“都是女性,拔个尿管,我看着干啥啊。”

我无奈地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老人,很明显,老太太的紧张感舒缓了许多,眼里的恐惧也消散了。她用眼神示意,让老伴坐在床边。

这次上门服务的内容是给老太太拔尿管,下单的是他们的儿子,订单显示老人已经85岁。我打电话再三确认,“老人有没有基础病?”

老人的儿子说:“没啥大毛病,就是卧床不能动。”

老太太腰椎压缩性骨折,还有重度骨质疏松,稍微不注意就可能骨折,只能长期卧床。她身上插着尿管,每天还吃着各种各样的药,管便秘的、心脏的、糖尿病的、高血压的。

因为吃药太多,胃难受,她又得吃胃药。我一看,好家伙,一顿药就是满满一大把,好多还是胶囊。

我告诉老人,有些药能不吃就别吃了,一天吃这么多药,胃里哪还装得下饭。我建议她找个全科医生,系统地把药调一调,把胶囊换成液体或者小片的,也跟他们讲了不同药的服用时间。这并不在我的服务范围,但我不忍心看她吃这么多药伤害身体。

除了换尿管,我还给老太太做过膀胱冲洗和皮肤护理,查看有没有压疮。长期平躺的人,骶尾两侧和尾巴骨特别容易压坏,形成褥疮。

去了几次,我从来没见过老人的儿子,只见过一次老人的女儿,听说是初中英语老师,工作特别忙。儿女都没时间,就给老人雇了两个保姆,一个白班,一个晚班。可保姆也只能负责饮食起居和基础护理。

住在大房子里,身边两个保姆伺候,老人却特别没有安全感。我每次上门操作,她身边都必须得有家人陪着。我知道,她就是单纯地恐惧,只有家人才让她觉得踏实、安心。

我接过的单子,几乎都是子女给老人下单。他们都是因为工作繁忙,或者要照顾自己的孩子,没时间和精力去照顾老人。或许,对他们来说,花钱让护士上门给老人服务,也算是尽义务了。可他们不知道老人的恐惧和不安,更不了解老人真正需求的是什么。

我跟老人聊天时能感受到,钱对他们来说,早就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他们缺的是儿女的陪伴。但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科技让很多事情变得便捷,可亲情却好像越来越淡薄了。

这行当就像照妖镜,照出多少表面光鲜实则扎心的养老困局。老太太床头摆着进口营养品,冰箱里塞满写着英文字母的保健品,可她连怎么正确服用维生素D都不知道。

本想当网约护士挣点钱,可干下来才发现,里头的酸甜苦辣,远比想象中复杂。

2025年2月,有个单子是早上7点抽血,患者让我6点半到。大冬天的,我5点起床,5点20分坐上第一班地铁,结果平台提供的地址和患者实际地址有出入,我绕着小区转了好几圈才找到,整个人冻透了。

平台有规定,不允许加患者微信,对方也没有办法给我发位置,我们和患者聊天、操作也必须全程录音,我理解这也是对我们的一种保护,但实在给沟通环节造成了不便。

我接的活大多是打针、抽血、换药。患者如果年纪特别大,还有严重的基础病,我一般不敢接,怕突然出现紧急情况,处理不了。

上门抽血也得万分小心,要是抗凝管没摇匀,血就凝固了,就没法化验了。我每次抽完血,都得跟家属反复交代,就是为了规避风险。

且不说那些让人心酸无助的老人,就我自己赚这点钱,也够心酸的。每次上门服务,打一针是110块钱,平台扣完到手也就90多块。在北京,去哪儿都挺远,来回一趟两三个小时是常事,这么一算,挣这点钱真不多。

不再接单:超负荷的无奈感

有一天中午,我接到一个给85岁老人测血压的单子,平台显示报酬是268元,比平时打针换药的单子高出近一倍多。

我没抵住诱惑,点了接单。其实我很少接年纪特别大的单子,我担心他们基础病太重,遇到危急情况我没办法处理。

看到订单详情,我迷惑了。同事问我怎么了,我咬了咬嘴唇没吱声。可我越想越不对,一个85岁的老人,家里怎么没有血压计?我给家属打电话,对方说,老人就是测血压,没有什么基础病,但我隐约听到旁边有抽泣的声音。我意识到这是病危的老人,需要临终关怀服务,我立马取消了订单。

对网约护士来说,临终关怀的单子挺多的。我认识一位专职网约护士,她专门照顾从ICU转出、生命垂危的重症患者,一天1000元。

对我来说,这样的单子虽然钱多,可实在是有心无力。我不仅是一名护士,更是一位母亲,家中孩子尚小,需要我的陪伴与照顾。

除了老年患者,我偶尔也会接一些其他单子,例如,给中年女性打排卵针。

有一次,我趁着中午休息,到一个40多岁大姐的公司楼下,在她的车里给她打促排卵针。还有一个30多岁的孕妇,黄体酮特别低,需要护士上门打黄体酮。

我只能在收入、时间和风险之间维持微妙的平衡。

成为网约护士100天之后,我决定再也不接单了。

也不算是突然做出的决定,这100天,服务了30多个家庭,让我看到太多的无能为力,我自己也有很多苦楚和无奈。

2月15日凌晨五点半,我摸黑把女儿从被窝里拽起来。女儿迷迷糊糊地攥着我的睡衣不撒手,手机突然响起了闹铃,寂静中刺耳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坐起来哇哇大哭。

哭声吵醒了丈夫,他一整晚加班,刚睡不到10分钟。听说我又接了一单,还得带着孩子一起去,他就打电话给孩子姥姥、姥爷告状。

那天开始我就动摇了,或许兼职做网约护士,并不适合还得照顾孩子的我。

赚钱少、有风险也没什么,有时候还会被扣钱。有一次,我接了个抽血的单,一分钱没赚,还被罚了50块钱。

按照规定,我抽完血,家属要送到平台公司,公司再送到合作的化验机构。我担心,这一路会出问题,就在接单后跟家属说:“要不你们去社区或医院抽血呢,这样出结果快,还能早点治疗。”

可我万万没想到,平台监测到录音,说我把活推出去了。患者听了我的建议去社区抽血,取消了订单。平台要扣患者的钱,人家没接受服务,自然是不同意,最后这责任算我头上,扣了我50块钱。这件事,我真的挺委屈的,后面再接单,就有点懈怠了。

也有护士想自己建群接单给我们,虽说能多挣点,可出了问题得个人承担风险,我也不敢冒险。

入职前,平台会组织考试,内容涵盖各种规则与注意事项,还为我们购买了30万的保险。可我知道,一旦发生意外,30万的保险只是杯水车薪,而我所要承担的,可能是职业生涯的终结,甚至是更为沉重的代价。

正因如此,我一直不敢让单位知道我在做网约护士,虽说没影响本职工作,但我还是担心领导和同事会有看法。我心里明白,这份工作一旦出了问题,被投诉到卫健委,不仅我个人会受到影响,还可能牵连到单位。

3月13日,我卸载了网约护士平台,但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这个职业是社会需要的,国家也出台了相关政策支持,但目前来看,对从业人员的保护和支持还远远不够。我真心希望政府能加大对这个行业的支持力度,建立健全相关制度,让上门护理工作更加规范、安全。

凌晨5点钟,手机响了。我本能地拿起做网约护士的背包,可突然又意识到,我已经不接单了。恍惚间,我又想起以前接触过的患者,原本网约护士就少,如今又少了一个我,他们在家就医更困难了。

久居医疗行业,我没有大的志向,只朴素地希望,这世上能少一些为疾病所苦的人们,这需要全社会共同努力。

编辑/刘绮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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