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城(组诗)
作者: 茱萸茱萸,1987年生,诗人,批评家。曾在沪上求学十年,获哲学博士学位。出版诗文集多种,最新诗集为《得体》。获紫金山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入选新世纪文学二十年青年诗人20家(专家榜),并获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中国诗人创作奖金等。入选《中国新诗百年大典》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诗歌卷》。诗作被译为多种语言发表,入选西语诗选《思想的国度:中国当代诗歌150首》、葡语诗选《海的行状:中国当代诗歌双语选集》等海外选本。现任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从事以新诗为主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
在伊尔库茨克遭遇十年前的雪
贝加尔湖,造化从地球表面
挖出一块皮肉后留下的空洞,
注满深流的静水。那块皮肉
稍加收拾形状后,被放在
更东边,成为了库页岛?
看着地图,你想象着,在
南萨哈林斯克,人们甚至能
隔着宗谷海峡与北海道遥遥
相望。这段还没来得及展开的
地图上的旅行,让你想起
十年前,在札幌遭遇的一场
暴雪,新千岁机场跑道上
一时无法铲除的厚厚的白,
天工在上面落笔的一点鸦黑;
当然,还有延误了十八小时的
飞东京的航班。十年了,
这场雪一直没有停,或者说
随记忆重临了:在伊尔库茨克
目睹机场外的积雪后,登上
去往奥利洪岛的汽车,你预感
以地图呈现的空间来论,这是
你离十年前的时间最近的一次。
六如亭
六年多,从侍女到妾室。
如果这一切不曾开始,
亭亭长成的美少女
将会有怎样的梦幻一生?
舞衫初试老来新,以唱
《六幺令》成名?命运绮宴
如果无从铺陈、施展,
亭榭难稳的旧忧虑
化为泡影坍塌,又碎作
潋滟光与青春色。一曲
《六州歌头》只说前朝兴废,
如果杭、密、徐、湖、
黄、惠等州都后悔
亭午时分承接了你
和他的露电身,而梅花
苔藓得向经卷药炉赎回
千年的相思债。渡湖时
沾染之潮湿在岸上留下
几行未完成的诗句,雨丝
打湿头发,在月光里
结成晶莹一片的网。
这是你独自写就的,没有
任何共同作者,包括
不合时宜的苏轼。
惠州夜话
在东江与西湖间,我们
谈天。喝了一杯临江酒,
刚沿城墙走回来,
苏轼看过的月亮
正看着我们
闲聊到深夜。一些往事,
若干故人,少年时的局促
和不甘,中年的近忧与
远虑。我们谈回不去的
未来,难以抵达的过去,
不存在的现在是岭南冬日
悄然拂过的一阵风,
没有留下什么,仿佛又
留下了一切。我告诉你们
这是我第二次到惠州。
上一次,是二十三年前,
在我失怙的十四岁上,
尝试来此处寻找人生的
另一种可能性。
谁又能预料到命运
各种别出心裁的安排?
我终究做了这里的过客,
一如昔日东坡南下
途经我的故乡赣州
作过的短暂停留:那是
他十二岁时耳闻的
名城,父亲的旧游地。
他说:四十七年真一梦,
天涯流落泪横斜。而我
这一梦还不够取其半。
认识你自己
一个怯懦的人。一个自私的
人。一个习惯用他人的不足
为自己的错误开脱的人。一个
不相信人与人之间能够
具有真正的联结而习惯于
披着躯壳去礼貌社交的人。
一个渴求体面的人,一个
疑似体面的人——虽然里头
充斥着经常的不自洽与
种种自欺欺人的话语把戏。
一个曾以为自己是好人的坏人。
一个惭德者、不诚实的人。
浅尝辄止的人、贪婪的人。
同时又是一个曾被伤害的人。
一个被解救、被托付的人,
被全然信任着的人。
一个煎熬过、放弃过、解脱过
而又获得过宽谅与理解的人。
不愿离开依恋着的蜜巢,
如何走出永恒的牢笼?
年终总结
看着纸上
和手机里的
待办事项
被一项项抹去,
我放宽了心。
然而,想到今年
剩下的日期
同样即将享受
如此这般的待遇,
我的心又不禁
揪得紧紧的。
说起来,这一年
不过吃了几碗
苏式面,又在匆匆
收场的下午茶局与
午夜电影中回味
那几口面汤:顺着
喉咙淌下去,它
随你善变的胃口
时紧时宽;
有时它还让你
腹中饱暖的同时,
手心出点汗。
初冬雨窗下
在江南初冬雨窗下
你拆开快递取出一册
新得的旧书:七十多年前
印行的《诗创造》杂志。
用骑马钉装成的薄册子
以朱砂为主色调玉成了封面,
又印着几个暗红大字——
黎明的企望。你原有它的
上一期,“岁暮的祝福”
被安放在同样的位置。
水滴雀跃于浅寒之夜
而铅字砸向泛黄的纸张,
它们如此潮湿、活泼,
当年不曾受损的听力
收听过这样的心跳。
桐庐旧县谐律
高铁快过即兴的诗才,
我两次靠它疾行五百里,
经山水间的通路到桐庐,
造访结庐于此的酒仙。
沐浴在旧县雾霭蒙蒙,
节录富春江一截水声,
给暮春或深秋宴席伴奏。
为译介这段波澜,斑鸠
连夜研习暮雨的腔调,
猜我们翌日早饭时要
零售的物哀佐餐,鸟群
趁机倾巢而出领受朝云。
与羽翼舒张的亮烈相比,
熬夜拥有了弱德的语义。
任意西东,莲叶莲蓬,
若得其心,当被制成
好饮者申求的清炒莲子,
支撑着数张翕动的眼皮:
梦境的沃野里有无数
灵感竞驰但暂请止步。
闲谈是隔枝惊翅,胜于
正面渡涉博览的险滩,
良宵辩艺的格致之徒
且织补凉绡以便宜行事。
午后自石河子至乌鲁木齐
从西北往偏东南的
方向开,走连霍高速
不到两小时车程。
透过车窗,我们看见
戈壁滩:几株骆驼刺,
大片红柳或白杨树,
一小块一小块的绿洲。
当然,你还得努力
才能不错过棉田与
玉米地、偶尔出没的
牛羊群。车厢里有人
闲谈,有人在打盹,
有人间歇性朝外望望。
风景帧帧掠过,来自
天山北麓的风也
阵阵掠过了你我。
天山就在我的右手边,
她可望而不可即。
年轻的城
——用艾青旧题
一座依然年轻的城。
种在闹中取静的大院子里
年深日久,当初细痩的
小白杨,如今也拥有
壮实的腰身——住到
石河子宾馆,我们听
有人讲一段段往事:英雄
已乘绿风去,此地空余
小南楼。听,风呼呼
吹,从地窝子吹向高楼,
从山巅吹来平地,从戈壁
吹至街衢,吹了几十年的
这阵风她依然年轻,但
那年轻里已有成熟的呼吸。
她继续吹,沿天山北麓
进入一支笛子的吹孔,
撞动天幕做成的音膜,
一群老兵身姿挺拔,
守在各个音孔前加入协奏。
老诗人听音辨曲,慷慨
依旧,而又不胜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