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余的部分(组诗)

作者: 李黎

李黎,1980年生于南京郊县,2001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现居南京。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曾获红岩文学奖、《扬子江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金陵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已出版小说集《拆迁人》《水浒群星闪耀时》《夜游》《晓行夜宿》、诗集《山间》等。

每个收被子的人都会拍打几下被子

突然有人开始拍打半空的被子

声音沉闷,但随着拍打的持续

雀跃和满足荡漾开来

童年的一块石子被急切地砸进山间

绿荫缝隙里的池塘

涟漪在扩大,在注视或等待中

和阳光的旋涡碰撞交融

一个生活的星系,无尽的圆

一次拍打提醒了另外的拍打

千万声拍打是无数的人用碗和筷子

搅拌黄昏色的鸡蛋、葱和麻油

都已准备好,太阳被生活的巨力

推进黑夜,由恒星抽离为光线

拍打声最终塑造出焦糊味的空间

秩序在直线、夹角和循环中塌缩

生活在一天所有的时间开始

庙中

他把他的家当作他的庙

在海拔、占地和清幽上

这座庙不如其他

但说起隐蔽

这座庙藏身于周围几千

几万座类似的庙之间

谈及形制,它实则隐身于

亿万座庙宇之间

如同树木、墓碑

和同时代的人

确实是一座庙

有每天登门的香客

有香火和供品

从市场跋涉而来

带着喘息乃至肮脏

有随时朝四方下拜的心愿

和愿望的落空

信仰在一次次的落空中

而非实现中越发成为信仰

庙里供奉着庞然大物

一个人,日夜面对

无穷尽的灰尘、风雨

以及令灰尘起舞而

化身万物的阳光

庙里还有更小的庙

例如人,内部供奉着时间

这个人手上

可能有更微小的庙

如一本书,文字穿梭其间

供奉着齐整的空白

剩余的部分

当一块肥皂只剩下十分之一

就很难畅快地使用它

细小而顽固,手掌难以紧握

只能动用手指

肥皂继续在变小

单薄的一片,边缘锋利

或者碎裂成更小的几块

最大的部分已不足以继续使用

最小的碎片往往被遗弃

老人会用丝袜做成口袋

把肥皂的碎片收集、裹紧

成为一块崭新但浑身裂痕的肥皂

它将不再继续破碎

只是随着袋子的松弛而逐渐消失

因此,一块肥皂

只剩十分之一时是第一次死亡

死亡的肥皂

一部分被收集起来

袋子裹紧遗产和记忆

等候死亡第二次到来

水滴

因为年久失修,卫生间和厨房

两处水龙头一滴滴往下滴水

遵循着时间的节奏

在安静的夜里

如同老式钟表的秒针在颤抖

不同的是,秒针在一个平面上

一圈圈循环

而每一滴水都向下跌落

撞击,迸裂,融合到一起后

不知去向

符合时间的真相

我没有更换水龙头的想法

猫喜欢喝这些流动的水

它酷爱细微的乐趣

水滴声也是时间落地的声音

水滴让时间可以被听到

更可以被看到

无底的水缸

客厅一角,放着一口偌大的水缸

此前它从拆迁的灰尘中逃离出来

被堆放在姑父家的院子一角

等候再次成为一口对一日三餐

有所裨益的水缸,再往前很多年

它在老家的厨房居中的位置

两块盖板保护它内部的水面

和永不干枯的水,缸底沉淀着

池塘的污垢和残留的明矾

无数次我掀开盖子舀水痛饮

每逢下雨天,它的外壁会沾着水滴

现在,它如文玩,蜷缩在客厅一角

我们给它加上全新的盖板,上面

摆放着两束鲜花,它沧桑的侧面

被清洗干净,散发出光泽

没有人说它的不是、突兀和无用

人人夸奖它,有老物件的迷人

它最为迷人的地方,是它的底部

永久丢失在乡下的泥土里,它没有底

此外完好无缺,一口没有底的水缸

本不再是水缸,但只要不往里面倾倒

任何事物,它依然是一口水缸

它可以装下一切事物,譬如长江边

永远流逝的时光,譬如曾经出现

在那间厨房但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很多次我在它上方做出舀水的动作

但在过程中收回,或者在开始时停止

一口没有底的水缸,只进不出

内部是水成为水之前和之后的一切

一副扑克

储物柜的角落

是灰尘最多的地方

一副扑克在灰尘里

寻常的扑克,不昂贵

不美观,也不是来自

某个特殊时刻

它只是一副我和女儿一起

打过的扑克

在她的房间里

在地板上

我们玩过上百次的

二十四点

还有几十次的争上游

还有拖乌龟

她母亲偶尔也一起打

但在特定的那些年

寻常家庭的

一局扑克

始终都是三缺一

在教会女儿更复杂的

玩法之前

她对扑克失去了兴趣

更失去了时间

作业淹没了她

更有趣的事物淹没了她

特别是来自手机的

扑克迅速衰老

和父母一样老

和外公外婆一样老

甚至和去世的

父母的爷爷奶奶一样老

扑克牌不得不

郑重其事地被

放在了角落

等待在女儿变老之后

再接着玩

和几个同伴

在午后的阳光底下

围着一张小桌子

大呼小叫

但必须在

天黑之前结束

老人不宜夜间活动

有人围观

更多的人路过

例如一个奔忙的母亲

赶着儿女走过这里

她们看到这群

只能靠阳光

和老旧游戏度日的老人

她们看到了

但没有多看一眼

在路过时

她们会觉得

似曾相识,以后

自己也会如此地想念

一闪而过,这个念头

太快,快到让人觉得

似曾相识

没有犹豫,我决定扔了它

让储物柜清爽

整洁,如同我

十几岁时的房间

至于女儿

她的老年并不会

缺少一副扑克

不会缺打扑克的时间

和照亮扑克的阳光

或许会缺一起打牌的人

一定会缺少我们

恩怨

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一尊神

逗号居中,是立法者和命名者

享受最为广大的香火

句号一直在对抗逗号,努力让人

在使用逗号时改为句号

一如逗号的所作所为

感叹号暴烈、迅疾、不管不顾

风雨雷电都听命于他

但他害怕省略号的散漫无边

或者害怕密集

引号来自上古洪荒

顿号带来繁华

书名号则始终在下一盘大棋

——所有的符号都会被装进书中

而每一本书都通过书名号确立

书名号觉得他就是全部的符号

是起源也是归宿

脸面

洗脸的过程充满挣扎

一次两次之后

那张脸已经干净

但它还是被洗了十次

甚至更多,似乎这里

足够肮脏

或者那个洗脸的人

迫切希望和此刻的自己

做彻底的告别

变成更好的

哪怕是另外的人

在高铁站

一个人反复洗脸

搓揉声像怒吼

每次感觉要结束时

他又开始了

新的章节

行李静静地在门口

随即,它和它全新的主人

开始奔跑

消失于车厢中的秩序

列车加速直至飞驰之时的

风声和轰鸣

是千万人一起洗脸

几千辆列车在大地上

往来不息

把一张张全新的面孔

带到全新的地方

乘客们在开车前到站后

在家里,在工作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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