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龟兹(组诗)
作者: 张远伦五弦琵琶
一段低音和弦,等于两千年沉默
而千里龟兹等于一曲霓裳羽衣
贝壳在黑夜里替大海发光
螺壳薄薄的,刚好能磨出一片花瓣
恍然中觉得玳瑁的大部分是我的骨质
紫檀木在夜未央时,把黑暗当成了灯盏
鸿雁传送音乐,鹦鹉模仿回旋的雪
芭蕉上的雨珠成为发光的音符
伎乐师斜抱着小宇宙,胸廓才是共鸣腔
后来者在它的余音里待到了未来
雪花落在四弦上
大漠是体温零下的动物,雪在飞
寂寥在扩大,弦在激荡
音乐在孤独那座古城里活了很久
一片黏在四弦上,半片碎在我心里
大面积的天山雪一直推进到世界尽头
他的琵琶还在致永年
她的胡舞还在转动今岁最后一个长夜
体温上的雪终究化了
副歌上的火焰耗尽一生,终究
没能追上雪的轻盈之死
我还能在积雪盖住《霓裳羽衣曲》时
回到人间吗?无人作答,我是
西域最后的雪盲患者
无视了大量的人和少量的神
在弦音戛然而止时,藏进唐朝
一曲《苏幕遮》的头巾里,丝绸般宁静
天国管弦乐队
天国,其实就是五洲
说小点,就是中亚
再小点就是龟兹
天国其实就是一场音乐会
是一个唐代乐队
是中原的排箫和阮
加上羌人故地的横笛
波斯的竖箜篌和琵琶
古希腊的里拉。天国其实
是一个舍利盒,是二十五个
半人半神的方寸之地
天国就在我身边,若你还
相信美。天国就在
我胸怀里,若你还相信爱
五连洞
窟外是渭干河,我可于此
请一面蓝镜,到我的正午之时
映照我全身的漏洞
和裂缝,需光疗的所有郁结
五窟把长河分成小块
而我加上你们
就能形成思想的连通器
我是古代故事情节的一个逗点
不占龟兹国的丁点儿内存
可我和本生,共用了等高的
生命的水平面。从一到五
从有到无,从色到空
我和他步履一致,姿态相仿
不知,窟里近身的渭干河
和远处雪山下的渭干河
谁摹状了谁?谁又真正懂得
散尽千山万壑雪,天山和我
那极致清零的,空悬之美
铲雪的热合曼
克孜尔尕哈烽燧外,大雪如白火焰
古国的烽火永无休止
在苍茫中燃烧
铲雪的热合曼手提铁桶
用铲子,试探着上天的意思
只要汉时金戈
与唐时铁马,还在古籍里
发出声响,这些大雪
就会在狼烟的千年未来
一场又一场地覆盖大漠戈壁
把古战场洗得干净唯美
铲走一片积雪,就露出一片空地来
他站在上面,像一尊小烽燧
胸口的火苗正在被大雪培养
就要形成天山下,最闪亮的
雪霁之景。一个人
就是一支孤军,战胜了冰点
以下的所有寒冷和偷袭
托木尔大峡谷
羊群纯白,没有杂色
放牧它们的是昨夜北极星
青草和河床织成长毯
一匹天地间的阿德莱斯铺向深谷
红石的褶痕印在我前额
每一块碎石都可书写唐代的经卷
雪山一退再退,成为背景
让我怀疑,羊群吃完草会去那里吃雪
色彩层层叠叠,推举出天山
我得备好一生的柔软,抱紧它
雪地鹅喉羚
四只脚走成一条线,它用行走
把大雪覆盖的戈壁分成两半
身后群羚,顺着这条线
依次缓缓走远,在头羚的秩序里
军队一样无分毫差池
然而它们松弛着,时而驻足
时而扭头,凝望与聆听
都能从它们头角的动静上看出
头颅很灵巧,轻得仿佛
没有什么想法,仿佛出场
只为证明千里雪原并不死寂
这个早上世界是本生的,现世
没有这么轻,这么慢
野生的自由从未存在过,而我
清晰地看到了它们
无所用心地消失,进入我今生
无法抵达的天山逍遥谷
大峡谷里的枯死胡杨
两株胡杨在幽深之境迎迓
未来世界的一切
其中的我,感觉到了冲撞
和某种寓意
一株绿,一株黄
尤其干枯的胡杨更为挺拔
仿佛在它这里,死亡
是一种信心,令我
更愿与它做同类
这突如其来的奇迹,令大峡谷
多了叙事性,和百转千回
里的情感梗阻
孤绝,是两株树的事
而孤独是两个人的事
所谓向死而生
不就是这样?以亡灵的形式
再活一千年都不是问题
彼时,咱们再谈谈倒下
和腐朽,再聊聊赴死途中
谁更帅,更从容
走向环塔之门
走向意外,冲出环塔之门
人的一生不可预判,身外之境
让平常心落空,变为异常
仿佛活着的意义如此
让自身不可捉摸,才这样迷人
红透雅丹之远,穷经皓首的雪山
正在从银顶变为金顶
我是变速和变焦
才能在突现的群峰法相前
保持镇定,并装成早有所料
草原之心是一条路的尽头
只有鹰还在没有可能性地飞翔
我们忽地敞开了大盆地的心胸
将透明的肋骨显露给长天
在下一个预言里,我为意外
布局了许久。定然,也不可救赎
不可匀速、平和地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