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组诗)
作者: 牧斯祖母
就像林中的阴影,或阴影中的林木。
我对祖母没有印象,
听说长得与她三儿子一模一样。
大年冲人。小时候去过。一个贫穷的地方。
舅公死时好像也去过,模糊地。
她很小的时候就嫁给祖父,
祖父只是一个会做事的人。
生九活五。有时候我想
那四个埋在哪里?或她经历了
怎样的痛苦?
兹五人情况,我交代了许多。
唯一的是祖母,我没有印象。
我听说她抱过我,我一岁半时
她就去世了。她是怎么抱的呢?
摇吗?吻吗?
患什么病去世的?我知道
她埋在那儿,每年挂青
都很尊敬她。但不知她长什么样。
这么多儿女应该很欢喜吧?
站在高山之上,青冈树下,
很多家务事都是她操持的吧?
那些晒坪里的事、猪栏里的事、灶上的事。
还有小孩长大的事、生病的事。
能管住的,不能管住的,
听说有两个没管住就夭折了。
好几场战争她听说过没有?
她是否责备过房子建在庵庙之上?
是否责备过儿子都不大聪明?
就像其他先辈都是隐形的,
时间是黑的。在场才透明,
不在场就是黑的。哪怕有人叙述,
也难以明快。
尼采
年轻时觉得世界是黑暗的,
觉得尼采和我一样孤苦。
在田里时我在想他的那个说法。
砍柴时看见毒蘑菇和他的说法类似。
在婆官山,飞机的阴影掠过大山。
尼采沉重地赶着牛车,可怜地
剥开并未全熟的土豆——
我记得他已离开都灵,而我哪里也未去。
可是我知道他的一些想法——
如同鲜草,在这山间。
尼采说他永远无法理解他人——
就想到自己彼时的想法的确
无法告知外人。在红蜻蜓
翻飞的禾田上,他的想法如同蛛网。
但他的说法就如水田的泥沟,
接通涓涓溪水但我可以
左右方向。他的那些诗句,
就像我写的。他写老妇人的那一段,
写贵妇人,写街上奇奇怪怪的人,
和我想的一样。我想尼采和我一样
绝望。和我一样彻夜痛哭得不到心爱的人。
仿佛年轻即黑暗,活着是黑夜。
如果说有光,那就是义务地告知世界是怎样的。
松林
那人鹿蹄鹤衣穿行在松林中——
从湖这边的雪枝中看也是在松林中。
从乌鸫的眼睛里看也是在松林中。
他将自己放逐,且追逐不上。
条纹耀斑的家伙看见但不会阻拦。
可能在看谁参与——
不论写了多少年,
仿佛穿行在松林中。
林中的松风牵扯衣袖,
这样他走得更快。
我想可能是因为他的风度
带活了整片松林。
松林中好似有几座书院。
父亲
“那时去读书,要挨打。
一年级没读完书就被撕掉了。”
父亲跟着祖父去干农活。
——这样就突然理解了
父亲为何在我七八岁时
给我打一担水的小水桶。
后来他十七岁就去参军。
母亲说此前他从未去过肯塘。
父亲背着祖父去报名参军。
在里光上车时,说祖父
赶过去见了最后一面。
看见半赤脚的父亲
换上了新解放鞋。
这时我最想知道的是祖父从十甘庵
到里光,十几里山路,
他脑子里想些什么,
荆棘和乱石必然干扰。
是忏悔自己的严厉
还是庆幸儿子有冲出藩篱的理想?
秋日
那几个在草木间劳作的人——
他们唯一能留下的
是人文气息吧?
抑或,以后来这里,
诗人能复原他们的样貌?
那么是选择此时加入,
还是以后描述时加入?
以后描述时,你会是闯入者,
可能撞坏布满真气的草人。
但此时加入不确定能否成为人文气息。
好在哪里
十甘庵好在哪里?听说,
外孙们每年春节都会在这里玩一个月。
父亲挑着他们来,挑着他们去。
那是要过什么样的茅山啊。
在这里,玩些什么呢?
水井?晒坪?树山?
与我父亲玩?与德叔玩?与姑姑玩?
那时他们多么年轻,
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与水根叔玩?与那两个在火塘中
被烧死的哥哥玩?
那时的小表哥们多么聪明。
喝酒的时候他们都说他们小时候
都来外婆家玩。
一玩就是一个月。
我父亲也大不了几岁。
就是不知父亲如何
挑他们过茅山的,
茅山上的大石小路比园林曲折。
十甘庵的夕光多么美好,
我祖父祖母还算年轻。
山上的事、田里的事暂时停歇下来。
每当我的两个大表哥谈到他们年少的事,
我就泪流满面。
一方面是因为酒,
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确觉得十甘庵与有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