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或读陶潜
作者: 雷子道雷子道,2000年生于贵州龙里,现居江苏苏州。
1
四野的苍凉,集中于这几座歪斜的茅屋。他坐在书案前,一思考,房间就空旷;一打盹,稻田就松懈。最鲜活的记忆,还是归来那日,仿佛世上所有河水都流向桃花源,从前做过的工作全是解脱的铺垫。
只有回到这里,才能深呼吸;只有体会过人生被系于一根风筝线的生活,才能体会无风时坠落的快感。多年来紧绷的神经,在那一刻松开了弓弦,把心射向那个再简单不过的目标——除了靶子以外的任何地方。
2
时间慢得只剩日出日落、影长影短,墨迹淡如上个时代的来信。不经意间,他已抵达文明的边缘——教化的背面。每走一步,都在重新丈量自己的虚无。深夜从四周涌来的,是一种无关事物、无关选择的空,就好像真正的失去是无所谓失去。
现在,他收获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可及的东西都像假的,过去的日子反而真得可怕。一盏烛火,轻易地填满了这座小屋,风一吹,光影摇晃的全是过去同僚的窸窣。
3
午后,锄头一直杵在土里不倒下,斗笠把远方压低成脚下一隅,他只是木讷地站着,像一桩被官府遗忘的悬案。日复一日的耕作,和世上那些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的事一样。他不过屈身于更恒久的懒惰,担心哪天猛然直起身来,看见这偌大的雪,无法喂饱更饥饿的胃。
4
一封梦中的文书,由驿使郑重而激动地递送而来,上面显示——我已成为石落之后的涟漪、蝴蝶扇翅的余震;我已成为他们的他者,永远住在家族隔壁的叔伯;或经书里一条例外的笺注,没有什么需要解释或反驳。
观看荒墟反而能有更多收获,除掉杂草至少在让生活变得更好,穿着破旧的麻布,抽薄了心里的茧,方便一路上带回荆刺和碎叶。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怅望北方,而觉得所做的一切,只是在给自己的内心交代。
5
孤独只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袭来。
山下那一家人,每天渲染黄昏的固定桥段,稚子倚在门前,等着必定能等到的人。世界果真如此简单,出门的人总会回来,灶台的烟按时升起又落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被隔在千重山外,站在岸上,东去的大江与他毫不相干。
6
他不会想到,他与庙堂拉开的这段距离,此后会被人们反复涉足。这专为绝境留下的余地,意味着没有歧途便无谓乎正途,只不过是方向不同而已:天地犹如巨大的旋涡不停在转,是被紧紧吸向那个晦暗的中心?还是积攒力量等待摆脱的一瞬?
活着就是不断地回溯,从老年回到少年,从鹤发回到童颜,为了回到最初的起点,找到那股原始的、纯粹的力——向内还是向外;庸常,或永远流浪。
7
为什么现在我读到他,总想到另一个自己,想到林中有一条未被选择的路,却想不到它通向的任何一个具体的地方。他写下的那种“无”,像扉页、无字碑、圣人的后背。
读到他,事物就生出脆感,冰面就开始绽裂,一个词等于一阵凛冽的风,一句诗撕下一张雪白的糙纸。
每个人都在抉择自己的余生。
8
卸下沉重的包袱之后,显然轻得有些失重——柳絮向上飘飞,清风盈满衣袖,整座城浮在水上,以一种踮起脚尖的姿态。他太轻,轻得没有影子,空气反过来容纳他的屋子,地平线轻得向他倾斜,呼吸一直上升,没有触觉——他摸着云的无名指。
腾空,然后凝滞……直到往事全部脱钩,才能解开降落的伞。现实的泥土足够柔软,着陆才会松快。
似乎历史只是一段重回地面的过程:伴着这么多的飞鸟,他至今仍在天边缓慢地滑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