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满镜子的岛屿(组章)
作者: 谢小慈谢小慈,本名薛诗涵。1997年生于浙江舟山,现居四川成都。
夏末手账本
逝去的虫鸣宛如绣样在她手下悄然复苏。想象一个弱视症弥漫的夜晚,桌上安放一只盛满冰镇酸梅汤的白瓷碗,蚊蚋追逐暗部灯光,不知疲倦。远处,隐约的蛙声伴着月光涨落。
携带七岁那年捕获萤火虫的记忆走出门去,她发亮的足跟后面,夏天最后的伤疤还没长好。微弱的痒意,像一种亲切的暗示,告知她与季节擦碰不可避免,以及所有的语言都嵌满生活的凹凸不平。
那时她抚摸着笔下溢出的墨痕,像触及夏天野马跑遍的群山。
多么庆幸,她记忆里的山火、病痛、困难的爱情,总会在夏天结束之前被扑灭,剩下一些丰饶而安静的文字余灰,仍在滋养这方精神故土。
房间里,父亲的鼾声渐渐盖过虫鸣,原野的色彩在减淡,散落为日常可捡拾的斑斓。
她就要装订好一个季节的心事,邮寄给多年后的某场大雪。
却突然转身。
海岛之冬
坐在码头边,吹冷风。裸露的堤岸宛若大地皮肤剥落后的荒凉骨架,坦陈生命中不可承受的种种,遥远的冻土和驳船,在迷雾中隐去了轮廓。
我们已经把剩下的祝福说得滚烫,却尚未在一次次握手中习得摩擦生热。
你说这正是冬天值得期待的事情。譬如等待落日沉入冻得发白的海水;譬如共享父辈留下的烈酒和鱼罐头,对坐着吹嘘往事;再譬如,交换一个被深埋在海底的,比冬天更冷峻的秘密。
彼时我们紧抱膝盖,坐在十二月海岛的边缘,死亡和离别轻如一场寒噤。
鱼群衔着语言的冰游过我们。时间静悄悄的,在你我身上轻触,成为雪融化后无声无色的部分。
落日书店
昨日迷惘的光线穿不透木质墙壁,密布烛焰和音乐旋律的吊顶下,微暗如面孔笼罩一切。终日在苦咖啡里浸泡的年轻人仰起头来,独自承受一句诗背后的激烈闪电、某页声音骤降的暴雨。
一种不可名状的忧郁填满了他和祖先缺席的黄昏。
书架上,当隔断爱与硝烟的年代在陌生手指间匆匆略过,每一次沉思或投射都如同故事亲历。永不完结的文学苦厄,向所有疲乏、遗忘了梦与歌声的灵魂发出追问,答案或在其中。
他的视力先于思想外部的塑封膜开始退化。经年以后,那些以落日和智慧为食、长久徘徊的鸟类将再次返回他的眼睛,洞见真相。
中大街
天空厚敷的玫瑰面霜淡去了,我们把头探出窗外,晚霞般灿烂的日子连同回忆溅落在街上,人们相互挤挨着,笑声像从旧磁带里的飘出。
脚手架上的工人拧紧最后一个螺丝,试图加固那些游离于故土之外、漂浮不定的生活。吃完鳗鱼寿司的孩子擦擦嘴巴,蹦下台阶,他踢飞一个发光的汽水瓶盖的时候,我们被碳酸和繁杂工作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胃部,也正泛起感伤的泡泡。
一些行道木途经这座城的黄金时代,如今已茂盛如盖,但分岔的枝条,正如一条街在迷雾中的走势,石板里杂嵌的荒草和我们身上未被磨灭掉的粗糙、激进,尚待时间继续修剪。
无法重建的童年密室连同广告纸斑驳在水泥墙上,我们领取寻人启事和海鲜面号牌,坐在中大街街角,等待预告未来讯息的电子音叫号。
做贝雕的女人
听完故事的人都已远离滩涂,唯独她手中仍有未淘干的海沙。
在一片空旷的虚无里寻觅贝类——命运草创的母题。她需要时刻分清善与恶的表面,将自我与世界重新归类。
握紧神的刻刀,以线条和色泽重塑她眼中所见。比如春天海上弥漫的花枝,比如一只鹰冻结的爪势。早在第一次演练造物的时刻,她就许诺要雕琢爱与其永恒的幻象。
时间洗着一双双稍作停留又追逐他处的眼睛。当四周的掌声慢慢变冷,遗传的天赋也难免沦为边缘的绝响。
“但未经打磨的日子都称不上流光溢彩。”她说。她并不掩饰身上岁月抛光后落下的粉屑与手掌间多余的涛声。
一串祖辈留下的贝壳风铃悬挂在生活的进出口,仍时时闪烁、时时擦响她平静的前额。
千步沙
趁海水还没漫过来,让我们先把丝绒一样散落的誓言铺在岸前。
游客如软体动物,迟缓、犹疑地在太阳底下搬运小块潮湿。我们踩着金黄黏腻的沙粒,沿着旧时城堡的遗址,聆听海面像镜子般碎裂,又完整如初。
一封多年前的口信跨越洋流和雨季递到唇边,而你不愿答复。
作为警戒的信号灯时刻注视着。你说,我们在千步沙跋涉的距离,等于与一场注定降临的飓风之间的距离。
天空脏污的星星掉落下来,灼烧掉礼服上的小朵胸花,那些为白昼所恐惧和为恐惧所蒙蔽的,秘密攫取着一切。
你捻着指尖残留的白色灰烬,想起那场没看完的夏日焰火。多么像手心握紧过的、那捧终将流逝的疲劳的爱。
孤独的螃蟹
躲在因没有太阳而有积雪的地方,你的小孤独,蜷缩如洞穴。向幽暗的星球汩汩吐气泡,固执于一滴水和倒伏的水草。
你有口器般尖锐的想法,对一切都保持健康、合理的怀疑,但同时也宽容着。
一个不为劳作而醒来的清晨,你打开潮水缝制的身体,坐环岛首班车去看朝霞,修订石头里残缺的琴谱,尽管那种坚硬,也令你磨损。
一场人为的太阳磁暴几乎使你与海失联。在泥淖中沉沦却不愿放弃的时候,你回忆起许多带腥气的雨水。
你明知结局但虔诚地走着,让孤独的横行,也像一种求索。
像为某种神圣的潮湿而延长此刻。月光编织的迷宫中,那些欠缺忍耐力的青涩的爪,依然在四处搜寻,四处碰壁。
港岛大桥
海浪收起最后的琴音时,我们还在桥下徘徊不定。
芦苇丛披着淡紫色光线,摇荡着深入记忆的月色。一群幻梦似的萤火虫从手指间逃离,追逐湿润的微风远去,随歌声明灭。
我们脱下白球鞋,将所有睡意漫溢的船只停下,不再相信陆地的谎言,也不愿聆听宇宙中的纷纷扰扰,在过于空旷的回声里被浸透。
夜晚,皮肤是水的命名,话语是桥墩的暗影。
我们本该领受潮湿的身份,在人间,朝夕涨落,对视中偶发涟漪。或收紧磁针般的心,汇入激流,为一次鱼群的隐性感染搏斗,用唇语催亮灯塔。
时间难免如此,将牢固而不可知的彼此链接、堆砌,并于暗中看其衰变。
现在,我们和港岛大桥都变得很单薄。车队的远光灯勾勒出实存的出口,隔着茫茫大雾眺望彼岸。不算太晚,我们还可以涉水过去,折一只小小的纸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