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臂上班小记(组章)

作者: 柯海潮

柯海潮,本名李晓晗,2000年生于湖南岳阳,现居湖南岳阳。

礼物

在每个岔路口,我总会精心准备礼物。它们通常是消耗品,寿命有长有短,篮球、书籍、剃刀……赠予与我不同道路的友人。

于我而言,分别如一次断尾的过程。在每个岔路口,我把尾巴伸向与我不同道的那条,跟随我的朋友,到他的场域感受他的生活。我们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尾巴生长得慢,等到跟不上他的那天,我也无力把尾巴收回了,路深,所以只能断掉,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狡猾地以这样的方式,将我延伸至他的生活中。遗忘是从分别时渐渐开始的。在断尾的那天,尾巴胡乱地挣扎摆动,他发现那根曾属于我的断尾,很偶然地忆起我,看它恢复平静,搅起的尘土落下将它覆盖,再不知不觉地将我忘记。

多年后,我们在一张桌子上试图重走对方的道路,是否能发现那石化的泥土中埋藏着各自的断尾?那时我们必定拿着小刷,如同专业的考古队,如拿着放大镜般研究许多细节,耐心解释着尾巴如此生长的缘由。抚摸着它们,我们渐渐变小,交换着把彼此的过去再活一遍。

现在还不是多年以后,多年又是多少年呢?在那次相互赠予后,我们便不曾见过。你知道的,我相信缘分,如今我在一个和你说着相同方言的地方,我不是特地选择这里的。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目光长远的人,我不确定,是否真的有一张桌子等在那里,等我们多年后再次坐下。说不定,你我间横亘的多年空白正是这样一张大桌子,大到你在桌子那端讲话,很久都不能传到我的耳畔,我在这头传去的话语,也难辨如嗫嚅。

在工位醒来,认不得窗外的水迹

1

接连两天,天气预报晴,天却在中午昏暗下来。风起,云聚,没有闪电,没有雷声。窗外云层薄弱处的闪光,像被报纸捂住的老旧台灯。接着,雨哗啦啦像是从脸盆中泼下来,泼完,乌云退散,天空澄净,仿佛太阳从未被遮掩。

小部分雨被松针、铁树收留,成为其末端发亮的部分。此刻,像雾散的早晨,你睡眼惺忪地醒来,起身拉开窗帘把阳光让进来。你看着窗外,露珠点缀,阳光透过树木把阴影投射在道路上,恍惚如水迹,你开始分不清大雨是落在远梦里,还是现实中。

大部分雨是路上的阴影,日子拥有它们,记忆是一种混淆。

2

儿时的暑期,太阳把午睡的小孩晒醒,到了傍晚,选一个颜色好看的桶,提到屋檐下洗冷水澡。自己坐进桶里,大腿紧贴胸口,小腿吊在桶边,脑袋立于水面。

这样,时间就会漫上你的脖子。你感受并享受它没过肌肤的感觉。后来,你尝试起身,却发现腿没了知觉。

现在也是傍晚,你在街上,看见每个时间里的幸存者穿的鲜艳衣裳,就能猜到,他们曾被卡在桶中的样子。甚至,你跟着他们的背影,能隐隐看见,夕光斜射着,屁股上的红圈印子,还圈着他们。

正是下班时间

上班路上,太阳从东边升起,照着我的右侧。晚上下班,太阳从西边落下,我调转方向回家,它依旧照着我的右侧。我缓慢地走,无论多慢,都有一碗饭在等我。右面是我的向阳面,日复一日,太阳的效用在身上累积,左右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不同的我。

我喜欢空隙。

想起初中,在食堂碰见小海,他比我小两岁,我读初三,他读初一。更小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在假期和外婆回乡下,不用约定,我们自然就凑在一起,拍画片、弹珠、钓龙虾。他的拍画片技术称得上精湛,角度、力道准确,能在平地把画片拍得翻转过来,而我总要借助小石子垫出的空隙。从那时起,空隙就和快乐联系在一起了。

那时,人是柔软的、任人揉捏的,形状未知,色彩未知。在家和学校,小海被捏成一张薄薄的画片,他在食堂和我打招呼,我该如何面对他呢——他是童年的朋友,不是此刻学校的。只好沉默。沉默的石头拔地而起,我坐在石头上,束手无策,等着一只不存在的大手像锤头一样向我抡过来。

我喜欢空隙。可眼睛往前看时,我一直记得,我正背对着身后那半个宇宙。

我不用强烈的快乐,不用浓烈的幸福,当我盯着“幸”,幸福像是层层叠叠的沉积岩,每层都拥有不同的结构、成分、颜色,丰富且沉重。我喜欢的快乐是简单的,轻盈而单纯。

周五,正是下班时间,过几分钟你将关上电脑,挪动椅子,把杯中的水倒掉。注意,要轻轻地合上门缝,不让你的快乐发出过大的声响。

一种漩涡:每个人都栖于猎户臂①

早上坐在办公室,把右侧窗户打开一道小缝,让风进来,像让进一条清凉的河流,河面泛着细碎的光芒。

想起大堤上的日子。七八月,早晨五点,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半小时前鸡就开始叫它了;七点,阳光开始有了温度,此时你坐在石头上,会感到石头比阳光冷;经过两小时烘烤,光亮下的事物才开始变热,包括风——太阳的效用有滞后性。

如果你在堤上晒一整天,回家洗澡,会感到后脖颈在温水冲击下引发的刺痛和绵密的痒。晒伤是一对矛盾。你把自己关在浴室,让水打向皮肤,而后打在地砖上,水声被封闭空间放大数倍,显得空洞和恍惚。你闭上眼睛,让疲劳浮于水上,咂摸着小小伤害带来的快感——矛盾的快感。

许多事物都是因矛盾而复杂起来的,比如漩涡。

比如,现实强大,而你是一个虚弱的人,像家养植物遇见过分肥沃的土壤。你被单个的人吸引,却不主动靠近,排斥人群,却不住地在人群外远远观摩他们。你喜爱书本、电影这类隔着一层的东西,又无法拒绝走在路上,陌生小孩无防备地伸来的小手——像世界的邀请。

比如,雨与太阳相反,直直地说来就来了。

前些日子,台风过境,连夜的雨不管不顾地泼下来,藕池变得比天还蓝,雨把更深的天空搬下来,而天空成了仿制品——水中蕴藏着更真实的生活。翌日,你从同事口中得知,昨晚老家的堤岸突发管涌险情。也是这晚,风推开了老屋的窗户,像走进无人的房间,外婆一个人在里面住着。后来她在电话里笑着描述,风拍窗子把玻璃拍碎,风雨灌进来,她给窗户钉上薄膜的着急样子。一个人在世上,要足够小心。

那晚,我穿着雨衣撑着伞在大堤上反复巡视,背对着急涨的河水,领会到一条鱼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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