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笛 （组诗）

在青岛疗养院

疗养院临海的廊架下

长椅安静

我坐在那里，闲听大海

单调又复杂的波涛

邮轮在远处无声无息驶过

像一艘飞船在海面悬停

一阵风忽然吹来

廊架上的紫藤花便纷纷洒落下来

激起一阵小小的紫红色风暴

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无所事事

心底却滚过沉闷的雷声

雪花

雪后第二天，

我在雪地上寻找着雪花。

天已放晴，

太阳照得雪地又亮又白。

但雪地上没有雪花，

只有雪。

脚踩在上面

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好像它们从天上落下来的

都是肋骨，

并没有开花。

好像即使开过，

也只活了那么一刹那。

大雾中的三角洲

大雾使三角洲一无所见。

它感到自身的缥缈与苍茫。

我和三角洲曾经是

一样的土地，模糊而沉默，

如今更浑然一体，难分彼此。

在大雾里面，黄河不为所见，

但依然静静地倾入大海。

它本是地上河来自天上，

现在却化作一股暗流

翻涌流淌……三角洲，黄河，

连同难以启齿的往事

此刻都像大雾一样在胸中弥漫——

风笛

风笛的细浪漫过了太平洋，

海水的天平倾斜。

海藻

匍匐在岩礁边

摇晃柔软的呻吟。

音乐从你的胸腔里来，

音乐从天上来。

鱼群的大国，

一个漩涡回旋着

另外一个。

它们升起，它们升起，

浪尖上

坐着诗歌的美少女。

雾

在雾中行车是危险的。

而在雾中写作

则充满异趣。

一个词从朦朦胧胧出现

到明明白白看清，

越过，还是绕开，

都需要耐心

与快速准确的判断力。

写作，和在雾中行车一样：

道路清明就快速通过，

雾气沉重就迟疑等待。

心灵的发动机如果突然加速，

手中的笔

也许还需要踩下刹车。

梦

如果我就此睡着了，

眼镜和书都掉在地上，

披在腿上的毯子也滑脱一边。

我会不会进入梦中

记起刚才读过的书，

从中看见我的前世？

而如果我突然醒了，

梦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我又会不会睁着眼把梦做完，

继续我的今生？

浅尝辄止

不能无休止地追问，

真理的尽头或是谬误，

或是零。

生死之间

或是一团迷雾。

我们活着：爱，写下，

造一座房子，从词到词，

在坚硬的时间表皮上

划几道印痕。

黑夜的奥义睡梦能读懂。

——仅此而已。

水井

我对世界的爱

幽深得像一口水井

只有少数几人

能听得见它的回声

我对你的爱

比水井还要幽冷

水面映出你的面庞

我却永在镜子中

如果有一天和世界告别

我会和水井一起沉落

在谁也看不见的暗处

开满大丽花……

不断开始的晩年

我的晚年从童年开始

像一列喷着蒸汽的火车

从天才的童年，一直开到

羞涩的少年，然后

和狂热的青年一起喷涌。

每一次释放，完成

都会失望，陷落，都是向

伟大晚年的再一次谢罪。

现在，这列火车又轰响着

开进了中年，它不断命令我

放弃，缴械，和它一起

匍匐向前，不断开始

一直开到山外，山外的天上

在森林里

车子开进慕尼黑南部森林

我们从车上下来——

头顶是汹涌的塔松

脚下落叶堆积，苔藓松软。

没有一条道路

通向表达的界面。

一堵堵绿色围墙

让我突然目盲，患上失语症。

而在我恍惚时

五岁的皮卡

已在落叶间找到了

尖叫的松果、蘑菇、蜗牛

和七星瓢虫……

试着描述雨

试着描述雨，而不是下雨。

没有动词，动词会带来过程，

影响观察和解析，误导判断。

雨，一个水滴，

诞生于大气，死亡于大地。

它寿命的长度，就是从云彩

到地面或者水面的长度。

它在一个女孩的脸上开花，

而在另一个女孩（如果她还是女孩）的

脸上，也可能会流泪。

圆形，被自我的膜包裹着，

“无受想行识，无色声香味触法”，

单数的在你心里砸出一个坑，

复数的，奖赏你一串珍珠项链，

或惩罚你几鞭子。

你若迎向它，便穿越水进入云顶，

若追随它，就深入土，抵达深渊。

佩拉赫墓园

细雨飘洒在佩拉赫墓园，侧柏耸拔，

浓密的黑绿抚慰半透明的空气。

一块块石碑沉静如雕像，安坐在

国界分明的疆土上，向我展示

各自的重量和不同的大理石切面。

那石碑上镌刻的名字我全都认识，

那名字一被呼喊便立即应答的人

我全都不认识，也再无缘认识。

但这不妨碍我怀念他们如怀念自己，

揣度他们曾度过了怎样的一生。

循着他们整齐的街道，我脚步轻轻，

生怕惊扰那无尽的安眠。雨水

打在我头发和风衣上，头发和风衣

就都默默承接着。雨水打在石碑上

然后流下，一如缓慢的时间。

那就是属于我此后的时间！暮年降临，

许多门将如石碑一样关闭，而天空

仍会被雨水洗得敞亮……我低下身来，

看到石碑下停靠着一束郁金香，旁边

盛开着番红花、毛茛和黄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