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馆(组诗)

作者: 缪克构

晋侯苏钟

雨声总让人迷离,而钟声能为一个人渡劫

钟声穿过细如纤丝的雨帘

仿佛一只浑圆的转经筒

缓慢而匀速地滚动向前

驶向那不知所终的旅程

当铜绿爬上最后一个音阶

雨滴正沿着合页的两片瓦不紧不慢地垂落

而合瓦形的钟,两角向下延伸

兽体、云雷、鸾鸟,纹饰峻深

雨声消失的地方,响起了乐曲

正鼓、侧鼓,从哪里敲起?以鸟纹为标记

宏大悠长的旋律就回荡在祭祀宴飨的场合

编钟的音列如此规则,为何回荡的乐声却无远弗届

来呀,一记、再记,“年无疆,子子孙孙”

青铜馆

闹哄哄的人群终于散尽

作为最后一个徜徉者,我仍在久久流连

尽管,我不止一次早早来到这里

又不止一次最后一个出门

但还是不能穷尽内心的浩荡

这五百余件,跨越三千余年的

镶嵌着绿松石,雕刻着兽面纹、龙纹、凤鸟纹、乳钉的

钺、戈、矛,刀和剑

觚、尊、壶、瓿、罍、爵、斝、卣、觥、盉、盂、

豆、鼎、簋、磬、甗、匜、盘、方彝、方升、钟

依次排着队,接受一个诗人的拜谒

它们沉默着,如死亡般寂静

可又分明奔涌着、激荡着、燃烧着

这些盛过酒、煮过肉的容器

这些发出过轰鸣声响的编钟

这些小心翼翼长明于案几的豆和镫

这些镌刻着“天命靡常”“受命于天”铭文的鼎

这些流传着“奉匜沃盥”典故的齐侯匜、子仲姜盘

这些献于尊者的爵,掷于卑者的斝

这些记载着钟鸣鼎食,也记载着毁其宗庙、迁其重器的历史留言簿

这些不断登场,又不断退场的金属

一起在这里返场,如同谢幕

向观众道别,或者接受某种致敬

多么浓缩的历史啊,拥挤于此,又彼此独立,一派大义凛然

可这些纹饰、乳钉,彼此照见,甚至可能在一个坑里躺过

例如匜和盥、钟和磬、爵和觥,曾多么和气地一起出土啊

如今分列于此,有了各自小小的领地

一尊尊,一座座,都有了傲视众生的资本

雁足灯

西汉建昭三年,考工四人,远目送走飞鸿

然后将留在人间的一只独檠

制成一盏雁足灯,用以传孤独

不知如何度过两千年茫茫长夜

其中在地层又待了多少年

当她被金石学家找到

一首长诗是补写的墓志铭

有限的篆字被淡墨拓下

赋以歌诗和题跋

于是就有了数声嘹唳,对着云屏传来

于是就有了古琴素弦卷起风幔

这鸿爪就这样被长留心间

照见玉门关外的离愁别绪了

博物最是风流。摩挲鸟篆,虫沙浩劫

是那阳平歌舞,是那千古缄泪

然后,人世的风霜,到了诗人那里

是白头,是肝胆,照人明,又写寸心愁

传拓在发黄的罗纹纸上

看见雁阵消失于秋日的晴空

奉匜沃盥

上层人奉行这样的礼仪:

长者捧着匜,为贵客浇水洗手

而少者托着盘,在下接水

类似的礼制无处不在:尊者献以爵,卑者施以斝

尊卑有别,长幼有序,是王权,是等第

维系了一个人伦的旧世界

这是齐侯为虢国君主的女儿所作的匜

龙首、兽形足,通体绵密的横条沟脊纹

维系政治的联姻。秩序倾泻而下

直至腹底的铭文,刻着:“万年无疆”

一万年显然太久,历史的车轮滚了三千年

也不过居其三分之一

这是晋国的重臣为爱妻制成的盥

浅腹里仍有鱼、龟、蛙和水禽

据说接上水,十一个圆雕动物均能原地360度旋转

盘壁,一对附耳交耸,圈足下三只猛虎仍在爬行

两条立体的角龙攀缘于盘腹外壁,如今仍在探水

谁也不能在古老的盘体里注水了

透过想象的云烟可以窥见旧时欢爱

于是,贵族间的联姻超出政治目的

成为上层社会的风尚

铭文上嘱托“子子孙孙永宝用”,多么惊人一致

然而子孙何处?短暂的使用和长久的封存之间

是漫长的阒寂无言。奉匜沃盥——

这礼制在今日的卫生间

由一个冰冷的水笼头完成了

无卑无尊,何以尊我?何以卑我?

哗哗的流水已经移至盥洗室

而波诡云谲的饭局仍在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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