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从血色水中提取出的铜质火”

作者: 王士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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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强,1979年生,山东临沂人,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与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诗探索》编委。出版《烛火与星光》《消费时代的诗意与自由》《诗歌的重量》等多部著作,曾获“扬子江诗学奖”评论奖、“草堂诗歌奖”年度评论家奖、“建安文学双年奖”诗歌评论奖等。

1990年,一个新的年代开始了。对于《诗林》来说同样如是,它在20世纪80年代末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停刊”风波后“死而复生”,其主要编辑人员、栏目设置等均发生大规模置换和变革,刊物的面貌、风格大异,开启了新的历程。

本年度的《诗林》为季刊,每年四期(这一出版形式持续多年),主要编辑人员为:总编辑蒋巍、副总编辑范震飚(执行)、美编室主任柳敦贵(这一人员组合也持续多年)。相较此前,《诗林》的确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最显在的是栏目设置上的变化。第1期刊有“欢迎订阅《诗林》”的启事,其中写道:“《诗林》(季刊)1990年将以崭新的面貌与全国广大读者见面。《诗林》装帧精美大气,内容厚重,质量上乘。新设栏目有‘开卷大作与诗人’,并刊发首题诗人艺术照片;‘名家诗坛’集海内外名家才子的大作;‘长城内外’乃为八方诗人争名之地;‘新潮诗选’则特向诗歌创新者敞开门扉;另有‘环球诗风’引进当代外国名诗;‘古筝新韵’理应为古体诗词创作者辟一席之位;‘新诗林’不择涓涓细流,诗苑新秀首当其冲。”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新的栏目组成(这一主要栏目构成也持续多年)。

第1期的卷首刊载了《诗林》《小说林》总编辑蒋巍所撰写的《你该震撼魂魄——一九九○年致诗人》,着重强调诗人的精气神、魂魄问题。其中谈到了时下诗歌所存在的诸多问题:“灵魂深处的回响成了自我病态的呓语、呻吟、宣泄,甚或如同精神分裂症的狂躁;个人的失意,情感的破碎,感觉的偏颇,性欲的膨胀,视角的歪斜,世纪末的无望,都当作得意的珍品拿出来陈列;因为太古怪太空洞太无病呻吟,就玩深沉玩技巧玩现代,以不知所云显示高深,以七扭八拐显示丰富,以拼凑和杂乱显示突破,结果是失却了真诚,倒显出扭捏作态的虚假。诗坛自己够热闹的。城头变幻大王旗,各领风骚三五日,心急火燎地宣布自己的诞生是旧时代的死灭与划时代的开始,结果反倒是烟云过眼,一下露出臀部的印章:浅薄与愚钝。”他在文章的最后倡议:“中国诗人应该有鼓荡时代巨潮猛进、震撼民族魂魄、激扬人民心音的雄心与才华。”“《诗林》庄严地尊重每朵花的个性与价值。但是,我们更强烈地呼唤惊雷、疾电、飓风、响箭!前所未有的伟大时代,前无古人的伟大壮举,产生着巨人也应该产生着壮曲。”这里面体现着编者对诗歌的理解、期求,自然也与刊物的风格、特色有着密切关联。

第1期的“编后记”对改版后的重点栏目“开卷大作与诗人”和“名家诗坛”进行了阐释和推介:“譬如栏目重心之一的‘开卷大作’,虽然对任何人都是机会均等的,但是,它界定为艺术圆熟、思想深刻而又新意沛然的上乘之品,这就可遇而不可求。倘若无论名家或新进才子,皆愿垂青于此栏,赐我以泱泱大作,本刊则幸甚。又如居超级地位的‘名家诗坛’,众人如看灿星满月,如饮玉液琼浆地翘首而盼,以先睹为快意,尽得超级的美感享受,同样也是编者的夙愿。”从中可见编者对这两个栏目的殷切期待。“开卷大作与诗人”无疑是改版后《诗林》最为重头的栏目,每期在头条位置推出一位诗人,本年度共推出韩作荣、李琦、马合省、蒋维扬四位诗人,他们或为全国范围内的知名诗人,或为黑龙江省内、但已产生全国性影响的诗人,刊物以较大的篇幅重磅推出他们的作品,非常醒目,亦颇为耐读。“名家诗坛”无疑是排名第二的栏目,每期推出若干位具有全国性影响的诗人的作品,本年度刊发了梁南、公木、梅绍静、叶延滨、顾城、章德益、梁上泉、顾工、刘章、郑玲、柯原、耿林莽、黎焕颐、蔡其矫、欧阳江河等人诗人的作品,这些一线诗人的作品与全国的诗歌现场保持了同频共振,保证了刊物的高水准和开放性。

第1期刊物发表了吕进的评论文章《传统是拥抱当代的立足点》,显然,这篇文章主要是讨论诗歌中的“传统”问题的。文中指出:“中国诗歌追求与时代同步、与人民同心,由是,它十分重视教化功能。历史上也有‘玩’诗的,但从不被历史看重。从传统的道德审美理想出发,中国诗歌总是期望感人向善、净化心灵。丑恶、淫欲、肮脏、猥琐与诗无缘,这类题材的诗从来被视为‘亡国之音’。”并认为:“在跨入本世纪90年代的时候,新诗只有将优秀传统作为拥抱当代的立足点,才可能更彻底更有效地自我刷新。每一个时代诗的发展,都要受到先前的诗歌艺术传统的制约。任何一位诗人,不管他多么有天才,他都得依靠传统诗歌业已取得的艺术经验和成就,从而在艺术的道路上实现民族诗歌审美发展的接续。”显示了一种相对“保守”,而又更可靠、更具可持续性的对于诗歌传统的态度。第2期刊物上讨论“现代思潮”的文章有与之相映成趣的地方,吕瑛的《对诗创作中现代思潮的思考》中强调:“任何社会文明的发展都是建立在原有的传统基础之上的,没有传统就无所谓发展。诗创作的现代思潮也一定要有传统作为基础,对一个不知道如何批判地继承传统的人来说,是不会真正地理解现代思想的。就西方在文艺方面的现代思潮而言,其真正的现代思潮主流也不是空中楼阁而独立于传统之外的。否定传统并不是‘现代派’的出路,有选择地批判继承传统才能真正地推动现代思潮在诗创作上的发展。”进而分析阐释道:“有许多诗作貌似现代,随意地打破生活逻辑来加工一些稀奇的句子,虽然貌似新巧,其内涵总是空空。尽管这种东西在某种时期能受到一些人的迎合,然而作为诗是没有生命力的。这种作品往往会毁掉许多本能够出色发展的作者们。那些貌似现代的诗作,读起来不免让人想起‘皇帝的新衣’那个并不现代的童话。然而可悲的是,不仅有些‘皇帝’和‘大臣’们认为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件绝世的‘新衣’,有些假‘裁缝’们也自认为是自己真的‘裁缝’出了一件现代的‘新衣’。”文章的最后说道:“走一条什么样的创作道路,如何使自己的创作走向一条扎扎实实的现代风格的路上,这也是我们的青年诗作者所面临的必须解决的问题。”关于传统、关于现代的问题,实际上构成了新诗发展中的一个元问题,它们被不断思考、不断讨论,却也并没有统一的和终极的答案,一切仍有待于作者、读者的自我参与和自我完成。

第3期刊物发表了范震飚(时为《诗林》执行副总编辑,数年后成为主编)所撰写的《诗艺沉思录〔之一〕》,这里面体现着个人的诗歌观念,实际上也与《诗林》的诗学理念和美学取向息息相关。比如关于诗歌中“晦涩”的问题:“晦涩毕竟是作诗的弊病。何况,今天这类诗作又非新创。追究起来,倒是本世纪初的东西。不是‘意识超前’,反倒是‘意识朝后’。当年这类诗的代表人物,如李金发,效法外诗,独辟蹊径,应该说卓有成就。但他当初就招致了‘难以卒读’的批评。认真地讲,李诗也并非整体的‘神秘’,且不乏诗意之美。相形之下,倒是有些今诗一起步就走偏了路。”再如关于诗歌与人生、与现实生活关系的问题:“诗是表现美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关于‘美的东西,总是与人生的幸福和欢乐相联系的’定义,我至今认为是对的,是不该被遗忘的。同样,他关于‘艺术比之于生活是苍白的’之判断,在艺术批评领域,依然是强而有力的。今天,有些作品,宁要头足倒置地与现实生活决裂,蜷回到极其有限的自我意识的蜗居里,嘲笑生活或自怜自叹。如此下去,能坚持多久呢?”我们从对刊物风格、取向的理解和分析而言,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具有风向标意义的文本。

本年度的“环球诗风”栏目颇为引人注目,所发表的是经典性的外国诗歌,包括约瑟夫·布罗茨基、切·米沃什、理查德·杰克逊、威·巴·叶芝等人诗作,内容丰富、风格多样,具开放性,颇值得细读。“爱情诗与诗人的爱情”亦是本年度所推出的特色栏目,自第2期至第4期均有此栏目,发表了潘红莉、林夕、翟永明、马莉、李南等19位诗人的爱情诗作品。

第2期的“名家诗坛”栏目发表了章德益的《黄河听潮(外一首)》。章德益是“新边塞诗”的“三驾马车”之一,这首关于黄河的书写体现出“西部诗歌”“新边塞诗”的特点,同时也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文化寻根”不无关联。“地域”与“文化”于此实现了链接,融为一体:“滚煎我耳轮 这潮声/从血色水中提取出的铜质火/朵朵 掳我听觉而去/双耳辗转 煎烧于一片透明的/沸响的火流中//空间布满皱缩的火焰触角/密覆而来 呜咽飘摆的流火/棱棱角角的喘息 棱棱角角的嘶啸/一鞭溃散的日潮 水的地震/稠稠的一掬 液化的雷”——

撕心 裂肺 呼嚎的血性八方奔突

逼射如光 一块土地腹中血浆的迸泄

高原的骨折声 黄土的泣血声

泪颗的 撞响

熊熊 燎卷入我耳穴中

耳轮啜泣 一片无形的火焰

漫我四肢而过 引爆我

我一千根神经上点燃黄河的血泪

整条黄河蜷烧于我血肉里

宛如金烛 我身体蔓延成祭坛

一片裂响 太空剐落千年龙魂的血鳞

旋坠入我灵魂

在激扬、高亢的语调中实现了对于自然、生命、文化的庄严盘诘与追问。“从血色水中提取出的铜质火”尤具象征性,内涵丰富,让人过目难忘。

第4期刊物“名家诗坛”栏目发表蔡其矫的4首诗,他的诗一如既往地轻逸,见性情,浑然天成。《年轻的神》只有6行:

谁也没有你的步态可爱

谁也不能像你笑容那样天真

家乡话在你说出时最好听

看我是一片纯洁的眼睛

当我热爱美的时候

你是我年轻的神

“当我热爱美的时候/你是我年轻的神”,现代汉语诗歌中少有如此真挚、自然的表达,非赤子之心不能写出如此纯真、烂漫的诗句。

第2期署“编者”的《读稿随记》中有对刊物清楚的判断和定位:“就目前而言,一本诗歌刊物,总该首先为读者乐意接受,让他们各有获益,得其所哉。不过,诗歌刊物还有其特殊的方面,还不可能完全迁就文化素养较低的读者群。因此,对它影响范围的扩展,暂时还不能期望过高。然而,倘若从编者处考虑:高层次的艺术技巧,深层次的人生思考,孜孜不倦的刻意求索,不但是新诗创作的基本原则,也是《诗林》得以日益繁盛的生命所系。”这种自我分析应该说是准确而深入的。第4期的卷首,有《诗林》《小说林》总编辑蒋巍所撰总结性的《冷静的1990》,其中写道:“这一年,改刊后的《小说林》和《诗林》冷静地办了一年。我们很认真。我们追求的是社会责任感和创作自由的相统一,作家主体意识的高扬和观照时代精神的相统一,科学的思想张力和多样的艺术表现的相统一。究竟做得如何,自己侃自己,当然不好说。说高了有点那个,说低了也有点那个。这权利原本是属于历史和人民的,至高无上,而且唯一。那就听历史和人民的回响吧。”并在最后说道:

新的一年该有新风采。

于是生发出一个更热切的期望,那就是前些年那种玩“现代”、玩“高深”、玩个人小感觉小情绪而以为时髦和浮躁的冲动应该冷静和过去了。文学从来是大地之子。

我以为,小说界已经和正在觉醒;而诗坛还在沉迷!

只有属于历史的,才是属于未来的。

只有属于民族的,才是属于世界的。

这里面有立场,有期许,有总结,有展望。有了一个新开始的《诗林》,将在此基础上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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