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学
作者: 徐衎人像关东煮,插车厢里,有人腥气,有人鲜甜,有人热辣辣,浑身火锅味,也有人酸溜溜,看谁都不顺眼,一律翻白眼。到农贸市场站,下车门突然关不严,空气因为寒冷而变得干燥坚硬,好在上车乘客多,光面的羽绒服擦光面的羽绒服,发出玉米叶随风摆动的簌簌声……玉米叶簌簌挥舞如镰刀,夕阳滑入傍晚的脉络深处,玉米面般的金黄和透明只持续了片刻便沉入夜幕之下,更黑的地方使人联想到有止痒效果的清凉油的清凉。风夹杂着劝告、怂恿、威胁和闲言碎语还有狗叫刮过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一个短袖短裙的赤脚女人迎头扎进,足印和脚步声瞬间被铁锈色的土壤吸收,腿和胳膊以及含苞欲放的小手被玉米叶割得伤痕累累,直至倒在一株高粱下,高粱压弯了躯干,形同默哀,与之相对的马鞭草的小花饱含紫色的琼浆开在细长的茎上,对高粱的悲剧无动于衷。为什么凶险的玉米地里独有一株温柔的高粱?高粱的意象是否代表神迹……屁股被挤了一下,对方投来的眼神中,反感多过歉意。他扭头转向另一边,看见一把剑,剑主是个老太太,白裤白衣白发,发质粗硬,一丝不苟,闪着剑刃般的光,右手拄着一辆买菜小拉车,一丛芹菜钻出牛津布的袋口。有玉米吗?他挤过反感的眼神们,接近宝剑,盯着小车的万向轮问。老太太可能忘了戴助听器。没有。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声音脆亮,今天玉米不新鲜。他点点头,真威风。老太太眼周聚集更多皱纹,像某种海鲜紧缩再舒张,吐出眼珠,你在哪站下?我下去拔给你看。他指指老太太的银发,又威风又漂亮。然后假装才发现宝剑,摸了摸,铜柄,虎头剑格,绿色鲨鱼皮鞘,剑鞘浮雕兰花、蜡梅。老太太捋一绺鬓发说,前年回了趟老家,老家倒是越来越年轻啦,我是缙云人,缙云到龙泉有班车,一辈子快过完了才第一次去,所以买把龙泉宝剑做纪念。他安慰道,缙云、龙泉,我都没去过,但吃过很多很多缙云烧饼。老太太笑笑,供销社曾经是缙云最有人气的地方,有一天到中午了还不开门,站柜台的失踪了。民警来了解情况,问发型、服饰、神态有无异常,竟无一人答得上来。他不自觉仍用安慰的语气说,天天见,见怪不怪。老太太说,我的宝剑有五爪金龙图,在古代是皇帝的标志,其他人的龙都只有四爪,其实就不是龙,是蟒;剑两面中央都有血槽,都嵌七星,其中一面刻“龙泉宝剑”四个字。老太太停顿片刻,似乎在等他消化知识点,接着说,龙泉宝剑又叫“七星龙渊”“龙渊剑”,唐朝为了避高祖李渊的名讳,才把“渊”改成“泉”。他抿嘴点头,一脸受教的虔诚,然后说,小学在报纸上看到一个讣告,死者和我同名同姓,于是就想了想我有没有对不起谁,就这样死了有没有遗憾,想了一天一夜,当时还不到十岁。老太太心存戒备地露出微笑,以前缙云棉纺厂也有一个和我一样名字的女工,大我一岁,传达室的信啊,工会发劳保啊,经常搞错。后来只要是厂里的名单,我的名字后面一律括号,小,人都“小萃梅”“小萃梅”地叫我。有一次,门卫又把我的信搞错,大萃梅从头到尾看完才发现是给我的情书。你们年轻人哪里知道我们那个时候的年轻人,谈恋爱比杀人放火还严重、还紧张……无人追赶短袖短裙的赤脚女人,那其实是个疯女人,从气管里发出原始兽性的嘶叫,狗见了都要远远避开。夜晚由漆黑转为深蓝,玉米叶平静了,歇了镰刀的土地平静了,一触即发的噪声和过度的回音都止息了,在发育不良的畸形双腿的支撑下——对,她应该还是个瘸子——背倚高粱坐在地上,一遍遍舔着伤口,血腥味叫短袖短裙、瘸腿赤脚的疯女人兴奋,用沉甸甸的胸脯磨蹭高粱,高粱在持续摩擦挤压下发出轻轻的呻吟……他故作轻松地夸大其词,何止你们那个时候,古往今来,谈恋爱一直都比杀人放火还严重、还紧张。老太太笑出声。他继续道,一伙云南知青偷听敌台,收音机紧靠收音机,不留空隙,防止短波漂移,听台湾广播剧《小城故事》听得哇哇哭,听邓丽君唱歌听得杀人的心都有。老太太打量他,你家有人下放去云南?他说,我从书上看来的。老太太嗯了一声,大萃梅把情书还给我,向毛主席保证,再没有第二人看过,她也绝不会泄露半个字。其实不好怪大萃梅的,要怪就怪信封上只有一个“萃梅收”,可我当时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信就不写了。再后来,我就嫁过来做了婺城人,前年回缙云,我听说大萃梅死得很惨。老太太有意让悬疑的空气在他们之间、买菜小车之上悬浮一会儿,眼神似乎穿透他看到了回忆深处。他配合地列举种种戏剧性的死法。大萃梅年轻时候,是棉纺厂一枝花,两条长辫又黑又粗,老来一头乌短发,照样在养老院做花魁。老太太揭晓谜底,最后死在养老院。车门咯噔震荡了一下……夜晚露出深蓝色的剖面,玉米叶仿佛受到一窝新生老鼠的抓挠,纷纷倒伏,短袖短裙、瘸腿赤脚的疯女人的脸由于惊恐鼓胀成一个发紫的拳头。最后又钻出一个短袖短裙的赤脚女人,手和疯女人的一般大,胳膊上也有相似的划伤;最像的是声音,包括呻吟,舌头不停吐出来又吞回去,“嗯嗯啊啊”。疯女人深受感染,小偷似的先从对方的赤脚摸起,一路往上,最后牵过对方的手抚摸自己。对方突然问,你胸前怎么也有两个脚指头……老太太以为他沉默是没听清“花魁”,便催促道,花魁。他机械重复了一遍,花魁。老太太的声音里便多了一丝明媚,我听说大萃梅在养老院很野很疯的,想想从前在棉纺厂多少金贵,只要公厕有人,宁可憋着,坚决不上,怕在厕所打招呼,难为情的,更不要说蹲在一起嗯嗯啊啊了。他配合地点点头。老太太的声音变得比空气还冷,给大萃梅的情书,很多她看都不看,直接当垃圾丢。我就收到过那么一封情书,还被她破坏了,不怪她怪谁?有段时间我做梦都想当皇帝,做武则天。我对棉纺厂没意见,从没想过对抗书记、厂长,我只想让大萃梅改名,然后把我名字前面的小去掉。他点点头。现在真的只剩一个萃梅了,老萃梅。老太太眼里闪着不甘又不得不释然的光。到了家具城,车厢宽松了一点,老太太卸下宝剑,提起剑格,露出近剑柄处的一个“梅”字,我一三五上老年大学练剑,二四学摄影,这星期开始天天练剑,年底要上婺城电视台的跨年文艺晚会。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一定准时收看”便说了。老太太说,身上这套练功服就是演出服,大家都一样雪白,我今天是去买剑穗,不要大红大黄,我要挑个不一样的,镜头扫到,方便认出我自己……玉米穗又黑又软,接近疯女人们最隐蔽、最私密之处,她们相互用玉米穗敷伤口。风沿着黑夜毛茸茸的边缘疾行,夜晚开始复制风景画中的夜景,那是一幅装裱在开头那个疯女人家客厅墙上的油画。对,她还是个画家。对对对,不是疯,只是一种艺术家的偏执与狂热,深居简出,一心作画,为了精准画出寒风和玉米叶割过皮肤的质感,才短袖短裙赤脚闯入玉米地。女画家正在筹备一组反抗强权的主题画,从寒风、玉米叶到高墙、铁幕,肉身是贯穿始终的武器。那么另一个女人又是谁,承担怎样的功能……老太太用两根手指抵住太阳穴说,年轻时候很愿意参加合唱,安全第一,现在没人知道我当过领唱,都以为我和那几个舞剑的一样五音不全。老年大学合唱队演出服是用韩国绒做的,老气得不得了,蓝汪汪一片,不冒头,不露尖,远看分不清谁是谁。其实我除了膝盖不好,没别的毛病。坐在老太太身旁的小伙子突然站起来。老太太毫无争议坐上空座,宝剑横在膝盖上说,我膝盖也没毛病。他说了声了不起,同时看见老太太银发光溜的分缝。老太太说,尊老爱幼是常识,是真理,有些人有些时候需要巧妙地提醒一下。老太太左边的乘客脸上混合着自觉有罪和由于失意而恼恨的复杂表情。他换上一副微笑,希望是热情的微笑,然后固定在脸上。老太太说,你坐一会儿?他一边笑一边摆手,不叫我遇见试探。老太太说,我这辈子几次重大考验,包括结婚,都过去了,往后还能坏到哪儿去?他保持微笑,是想显得聪明和心领神会的那种笑。老太太突然唱起来,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洪流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万里河山红烂漫……往回跑!往回跑!夜的大幕不可阻挡,往回跑!往回跑!向着家中的胜利,四面白墙红烂漫,往回跑!往回跑!往后还能坏到哪儿去?押韵会不会好一些?……他的构思被不可阻挡的歌声打断,不愧是老领唱,老太太一起头,从者如云,乘客上上下下,合唱规模只增不减。集体生活能让人感觉时间好过些,就连司机也扯开嗓子喊,向前进!向前进!……往回跑!往回跑!夜的大幕不可撂倒,往回跑!往回跑!向着家中的灯泡,家徒四壁但有皮袄!疯女人伸长脖子,拼命抬头,让嘴巴和脊柱连成一线,对着女画家大声唱。女画家则用玩世不恭的语调亵渎她们最隐蔽、最私密之处,嘿,听着,假如你脱光倒立起来,倒立行走,就是个口气清新的卷发美女……他忍不住笑了,喝彩和掌声灌满车厢。老太太凑近他,想到什么好事啦?你刚才笑了,是真心实意的笑。他假装没听清。老太太不依不饶,我好久没听到好消息啦。本来他有把握再想出一个比卷发美女更绝的比喻,却被老太太搅灭了。他把嘴唇紧抿在倔强的牙齿上,搓了搓双手,搓了搓耳朵。老太太说,现在是杀蚊虫的好时候,蚊子冻僵停墙上,就跟瞎子一样,我拿剪刀尖戳,没戳中,还有机会再来一下,不像夏天,神出鬼没。他放弃构思,冷冰冰地说,我朋友搞了个盲人电影院,免费给盲人讲电影。老太太似乎不出声地念了句阿弥陀佛,保佑我一辈子用不上这种电影院。他继续道,朋友最近还想组一支聋子合唱队。老太太说,阿弥陀佛。他似乎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才开口,我的耳朵一天只能使用十个小时。老太太的手机刺耳地响起来: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留下来……天边是90年代的云彩,玉米在灌浆,高粱是指挥一般的存在。租一亩地一年500元,一亩地大概播3~4斤玉米种子,种子30到50元一斤,化肥120~180元一袋……我×你妈!他眼前迅速闪过一个驼背老母亲的形象,那是某个民国戏中的角色。×你妈!老太太挂了电话仍骂骂咧咧,早上朋友发我合唱的视频,现在质问我怎么没反应,还指责我不给她的朋友圈点赞。我说,我身体不好,一律不点的。你那个聋子合唱队缺人不?我把她介绍给你。他笑着道谢,然后掏出两个看上去密闭性很好的黑色塞子重申道,我的耳朵一天最多用十个小时,超过了就得塞上这个,今天还剩六小时。新华书店站到了,只有一人上车,眼熟,是杨圣!他在下车门合上的最后一刻,像《色·戒》结尾的易先生,跳起来夺门而出,炮弹似的直射出去。街景就像报纸上的讣告,灰暗、单调,远不及公共汽车内部鲜活。他目送公车开动,轮胎摩擦以砾石为路基的双车道,羞怯哀伤地模仿男中音,然后以更宽广的和声左转,撞上一辆槽罐车。
进入12月,他变得有些软弱,不管前十一个月有什么好事坏事,一律放下,做好迎接新年的准备,尽管新年不过是旧年的延续。不鄙视既往,也不迷信将来,这是早年就明白的道理。三十岁以后却不计较了,还有了一些变化:接受儿童剧院的邀约,不再认为幼稚无聊,着手创作具备温暖、教化人心功效的儿童剧;除了每周六晚一次罗马椅锻炼,防止第四到第五节轻微膨出的腰椎进一步恶化,又增加了五组、每组二十五个的俯卧撑。保重身体。注意身体。火车发动之前,进站口的对话多少会有些重复。离京回到婺城,手机基本处于飞行模式,要么只连Wi-Fi看看新闻,玩一局《消消乐》,为什么不叫“消消愁”?
儿童剧在北京写完了第三幕,熊和蜜蜂达成和解,通过保护蜂巢每天换取定量蜂蜜,第四幕理应出场新的动物,设计新的冲突,再化解冲突,可回婺城半个月了,一个字没写。第十六天,他强行让熊生蛀牙,然后招来更多熊,捣毁蜂巢,掠夺蜂蜜,大战蜂群,两败俱伤。戏剧史上有没有原计划是喜剧却因为剧作家状态不佳,更具体说,因饱受安静和耳鸣困扰而偏离成悲剧的作品?应该有吧,毁灭吧!他自我安慰又怨天尤人。一楼小女孩经常从阳台上用水枪射他,前天又遭遇偷袭。他不像往常那样一笑而过,而是从花坛捡了土块,劈面砸中女孩,然后在尖利的哭喊中,缓缓走完二十四级台阶,如不可一世的王,重重关上家门,在玄关的镜子里看到一张因盛怒而皱缩的脸。他冲自己笑了一下,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在《一个故事》里也写过一只因烂牙而发狂的熊:“一种不可言喻的痛楚,经常逼得我们胡作非为,使我们产生盲目的勇气。”
2020年12月7日,大雪节气,婺城晴空万里,他确诊高频听力受损。耳鼻喉科主任看完他的中耳测试报告和纯音听阈报告,问他是不是在噪声环境下工作,舞厅还是KTV。他挠挠耳垂,在心里向耳朵忏悔。听力受损不可逆。他立即想到一些口号和台词:往事不可追……凡是过往,皆为序章……过好当下,放眼未来……向前进!向前进!医生马上给他二次重创,这辈子都不要、不能再戴耳机耳塞啦,当务之急保护好现有听力,千万不能再流失啦。另外,第一次来,挂普通号就可以啦,复诊再挂我的专家号,不然两次都刷不了医保。他怔怔听着,平静地接过单子取了药,直到在公交车上看到最新款的降噪耳塞广告,意识到这个领域的任何创新发展都同他无关了,才悲从中来。第一个想到外婆,年近八十,一辈子处于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最底层,吃饱穿暖是终其一生的奋斗目标,也是意义所在。无处消遣的闲散出于惯性或无奈,都变成了辛勤劳动。那一大片被外婆精心料理的农田每年都会准时蹿出不可计数的秸秆,像一个个生气勃勃的孩子。至于运动手环、智能手机、平板电脑,这个消费贷,那个金融理财都和她没关系,她是互联网巨头花再多心思和补贴也不可能争取到的用户。文盲外婆只能用老人机打打电话,每天过得和前一天、后一天没分别,没多少表情的脸铁硬又荒凉,仿佛经受得住任何摧残,对外孙异常发达的共情力和同理心以及由此带来的痛苦一无所知。他提前下车,逃离循环不休的耳塞广告。尽管只是被一小块领域抛弃了,可抛弃感对于他是新体验。在剧场,在剧中,他就是上帝,叙事如水滴,万事万物皆可纳入其中,任他操弄、支配,尤其对精神性的痛苦了如指掌,或可说以之为生,他的作品无不蕴藏着沉重的主题、残酷的人性、丰富的眼泪,以至于面对现实、切身的生理性痛苦时,生疏以及叶公好龙式的恐惧令他手足无措。虽然有心理准备,身体早晚要出问题,肠胃首当其冲,眼睛、颈椎、腰椎的故障率也不会低,万万没想到先罢工的是耳朵!大部分同行工作时烟不离手,他不沾烟酒,也不怎么喝咖啡。作为睡懒觉不吃早餐、久坐缺乏锻炼以及长年熬夜的一点补偿,他习惯戴耳塞,单曲循环鲍比达的WouldYouMarryMe才能找回并慢慢进入他自己虚构的世界,换其他任何曲目都不行。而百分之百的安静又是另一种喧嚣,会激起他另一种创造欲,即兴哼唱并不断调整哼唱。女朋友晨晨调侃他,即使没有车祸,你的身体也不一定能承受你的思考。他将此作为一种褒奖。
吃完两盒敏使朗又名甲磺酸倍他司汀片,复诊再次坐进四壁紧包隔音海绵的检测室。现在进行耳鸣匹配,听到和你耳鸣接近的声音,请按下按键。检测室外的护士发出指令传进他的耳机。叮——哧——嘶——都是间隔很长又很轻很短的音,他强打精神开始围猎。4kHz、80dB是他最新的耳鸣频率,变化不大。上帝啊,过去千不该万不该长时间戴耳塞,住集体宿舍连睡觉也不摘下。写不出东西的时候还会狠掏耳朵,棉签一支接一支用,那点酥麻的快感让他镇静又专注,堪比烟草对同行们的诱惑。一度他甚至憎恶双耳,嫌它们像他的灵魂一样过分敏感,叫他不得安宁。如今耳聋的威胁近在眼前,又担惊受怕到极点,那颗敏感的心一天天加重这种无人可以分担的痛楚以及叶公好龙式的恐惧。凡·高割掉的耳朵是否也耳鸣?医生再次强调,过度疲劳、情绪紧张、睡眠不足都会导致耳鸣,休息好了,什么药都不用吃。他无辜地用力点头。医生让护士取来两个黑色塞子交给他说,从今天开始,你的耳朵每天只能用十个小时,时间一到就塞上,半年后回来检查。他虔诚接过,如同领受一副新耳朵。医生又说,留个电子邮箱,我让助手发4kHz的掩蔽音频给你。多听听,也可能骗过大脑,适应然后忽略耳鸣的存在。
所谓掩蔽音频,就像一林子的知了忽远忽近地叫,就像树林里每棵树都耳鸣。助听器广告、人工耳蜗植入手术资料日渐掩埋了书桌上的《莎士比亚戏剧精选集》《中外戏剧史》《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悲剧之死》《悲剧的诞生》《现代悲剧》《生命的悲剧意识》《现代悲剧与救赎》《安徒生童话》。终于有一天,耳塞里的掩蔽音频被偷偷换回了WouldYouMarryMe,他只敢开一格音量,俨然垂涎蜂蜜又不得不节制的可怜熊。晨晨安慰他,暂停未尝不是好事,真正的艺术会让人感到不安。他大声反驳,过度疲劳、情绪紧张、睡眠不足才是耳鸣的元凶!晨晨继续安慰,我有个朋友只要过了零点还没睡,智齿就会胀痛,好像违反宵禁的惩罚。朋友一直舍不得拔智齿,拿它当警报器用,气色一直不错。他咬住一根筷子,另一头搭在视频通话的手机上,戳着屏幕里晨晨的鼻孔,瓮声瓮气说,贝多芬聋了之后就是像我这样靠骨传导来感受钢琴声作曲。晨晨说,你假装你是全世界最惨的人,事实上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琢磨了一下这个句子。晨晨说,我完全认可你的编剧和导演才华,但你的演技一点都不好,第一次见面就发现了。他做出回忆的样子。晨晨说,还不到两年,你以为你在拍《爱在午夜降临前》吗?他带点哭腔说,反正《爱在黎明破晓前》的阶段早就过去啦。人和人刚认识的时候真是好,热情又虚伪,新鲜又浪漫。晨晨说,当时你一个人坐在咖啡馆,和现在差不多,在你假装孤独的时候,我来做你的朋友。他琢磨了一下说,一个孤独的人,假装孤独比假装热闹、高明容易。晨晨说,好好休息。他松开筷子,叹气道,今天在沙发上躺了一天。晨晨说,没太阳?没晒太阳?他说,我想象自己是在一辆早高峰的公交车上,突然一个背宝剑的老太太唱了一句,歌声嘹亮,一呼百应,车厢更挤了。晨晨说,什么声音?他说,夹死了一只蚊子。晨晨说,夹死?有蚊子?他说,如果没有蚊子,这一天算得上完美,就在刚才,我假装阅读杂志,蚊子上当了,我赶紧合上,蚊子就死在了……稍等一下,《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6期第124页上,同页还有1967年拍的《俄狄浦斯王》的电影剧照。晨晨说,听上去像是你献给蚊子的墓志铭。他说,我已将它安息于不可回收垃圾。老太太说得不对,蚊子根本没冻僵,消灭它们一点也不比夏天容易。晨晨等冲洗的水声过去说,公交车上背宝剑又唱歌的老太太?还说什么啦?他用力甩干手说,老太太想要消灭另一个老太太,哦,时间到了。他戴上黑色塞子,雷鸣般的寂静席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