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的爱情
作者: 袁凌付小李低头进屋,站在床前仅有的一步空地上,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忽然从桌面杂物堆上跳起来,吓她一趔趄,头差点碰到墙上挂塑料袋的一颗钉子。墙上的东西似乎比地上更多。适应光线之后,她才认出那是一只猫。猫显然也对她的到来感到不安,跳到半边蒙了褥子的窗台上,打算从那里留下的一个破洞里钻出去,但似乎又觉得暂时并不需要逃掉,蹲在那里打望。在小窗模糊的光线映衬下,它像是一只黑乎乎的南瓜,混在其他的杂物中间。
小马觉得不好意思。“这是大力的猫。”他说,好像自己并非打算长期养它似的。实际上自从被大力拉黑,小马也断了她会将猫接回去的打算。
他从付小李身边蹭过去,把床上乱堆着的被子往里掖了掖,招呼付小李在床沿坐下来。没有别的坐的地方,连摆一条凳子也容不下,小马也只能并排坐在床沿上,脚下碰到好几天才换的猫砂盆,只好趁付小李没注意稍微踢开一点,嘴里嘟囔说:“一个人住,乱糟糟的。”因为“一个人住”这几个字,他莫名地红了脸,还好身边的付小李没注意。
桌底下瓦盆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是乌龟在爬,执着地想要翻出盆子,到外边去寻找自由,即使它已经领教过院子里有一只凶猛的狗。“这又是什么?”付小李其实已经看清了,还是这么问。
“这是甜甜的。”小马有些腼腆地说。毕竟他这么个拥挤寒碜的小屋里,却有两只活物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女人。
“甜甜是谁?”
“甜甜是恋恋足下的服务员,你可能看见过她,以往她经常待在晾晒区电线杆子下面,就在你炒冰店对面。”
“哦,我就觉得她有点怪。望着我的店面,一待大半天,又从来不进店。”付小李又想起来说,“有时候是不是你也在那儿,陪着她打望,我还以为是她男人。难怪那次你跟大力进店,我看你就眼熟。”
“不是。她回老家了,老家有老公孩子。留下这只乌龟。”
“她们倒是都喜欢让你养东西。”
小马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付小李没再说话,看来她对这事兴趣不大。小屋除了过于逼仄杂乱,还有一股混合在一起的说不清楚的气味,付小李也没流露出不适,只是沉湎于讨要自己行李箱的事情里。村里电一块多一度,小马没有开灯,因此也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
猫仍旧待在半边蒙上了被褥挡风的窗台上,和小马对视,似乎这个突然到来的女人让它不知所措。毕竟从没有女人进过这间小屋。其实小马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看着身旁满腹心事的付小李,回想起大力的猫来到这里的经过。
一
小马是在春雨农场摘南瓜时遇到大力的。
在城里,摘南瓜算是少见的农活儿,当然报酬也就不会高,三个小时六十块,比拆展布展低一截,更抵不上电焊的活计。老夏在群里发信息的时候,小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反正上午没活儿,地点又在毛村隔壁。摘南瓜这事儿,还让他忆起小时候的光景:那时候家里院子隙地都栽满了瓜秧,开花时满架满墙,夏天墙头墙根卧满金黄泛青的南瓜,成熟后摘下来喂猪。现在爹娘年纪大了喂不动猪,南瓜也不怎么种了,所以想到摘南瓜,小马模模糊糊还有一种愉快的感觉。早上七点起来,在小馆子吃了份不加肠的鸡蛋灌饼,喝了碗面汤,就过去了。面汤比豆浆好,豆浆没黄豆味儿还要钱。
进了农场,另外来了一女一男,互相都不认识,开始干活儿。起初是摘,各占一条垄自己干,摘下来堆在地垄上,远远近近的三溜。空气比国展棚子里清新,南瓜也不伤手,秧子上那点小刺跟人的胡子一样,对于小马不算什么。他长年累月拆展布景都不戴手套,指肚子一层老茧。南瓜面上结了一层果粉一样的薄霜,太阳一晒就化了,跟洗过似的,显出闪闪发光的金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收获的喜悦,感觉是在给自家摘似的。这在拆展和搞电焊时可体会不到,即使有时去搬砖造房,也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毕竟那些楼房造起来小马也根本住不上,他租的房都是毛村最便宜的平房,根本就没有改造过。而且楼房造多了,平房就要拆完了,小马也就要没地方住了。
一眼望过去,两个伙伴干得也都算畅快,头顶升起一层蒙蒙的雾气。其实并不是他们干得有多热浑身出汗,就是晒化的薄霜升起来形成了雾气,笼罩在整片南瓜地上空。从小小马就知道,霜打后的南瓜不仅颜色好,味道还甜,糖分都聚集起来了,农场主特意选在这个重阳后的节令收南瓜,说明是懂行的。旁边那个男人看来干农活儿也懂行,相比之下,女人的手脚就有些生疏,力气也小,慢上一茬,小马在歇气擦汗的工夫回头看了看她,她腰身弓的幅度有点不够,看起来不太像长期干体力活的,和小马平时认识的干月嫂和保洁的女人们也不大一样。
太阳渐渐升高,摘完一垄之后要拿带柳条筐的小推车装运,那女的就有点犯难了。农场不知用了什么有机肥料,结的南瓜都大,那女的挑垄时没注意,偏偏遇上两个特别大的,像是洗脸盆。她好容易摘下搁在田埂上,在往推车上搬的时候,胳膊可就抬不起来了。小马推着小车往大卡车走的时候,她正在使劲把一个大南瓜抱起来,往车上放时却总差点劲儿,南瓜掉到地上去了,还好结实没有摔坏,但恐怕也会影响品相。
本来像这种各群里发消息,临时凑到一起的活儿,各挣各的钱,彼此是不相干的,不像去拆展布展往往是熟人,板子也必须搭手抬,小马没有必要管她。那女人也没有张口喊他帮忙,但当她再一次差点就要把南瓜摔到田垄上的时候,小马不知道是担心那个品相很好的南瓜摔坏了,还是因为先前擦汗时回头那一瞟,觉得她和干惯了力气活的那些女人们不一样,小马放下了车把,过去从她手臂下兜住了那个堪堪就要落地的南瓜,放上了已经码得挺高的筐里,还往前走了一小截,把另外那个特别大的南瓜也抱过来,帮她放上了车。
女人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汗,趁机直直腰,看着小马做这些事,小马抽身要走的时候,她用普通话说了一声“谢谢”。
她的普通话很标准,这在小马认识的人当中是少见的,不管是一块干展的工人还是那些擦身而过的育儿嫂钟点工,说普通话都会带一点各自家乡的尾子,连发廊里那些服务员老板娘都是。见过的人多了,小马都能把他们从哪里来猜个七七八八。譬如旁边瓜垄里那个戴草帽的小个子男人,他一开口小马就知道是四川人,还是靠川东一带的,比成都人口音稍硬一点。小马自己当然也是这样,来了北京十几年,总还是会流露出张家口北边一带的口音。用老辈子的人话说,口外的人,这辈子也甭想装口内的。但这个大约是临时来摘瓜的女人,小马听不出她是哪里人,很显然她不是毛村本地人——本地人不会来挣摘瓜的钱,他们收房租就用不完。更不是城里的老北京,肯定是外地人,但她的普通话没有尾子,跟北京人一样,或者说跟那些在城里上班的白领一样。
这声不带尾子的“谢谢”让小马很受用,他回了个“不用谢”,推车的脚步莫名地轻松起来,一车的南瓜似乎失去了重量,变成了金灿灿的阳光本身。至于薄霜凝结成的雾气,这会儿已经完全晒干了。
干完活儿领钱之后,走出春雨农场大门,那女的追上一步,要了小马的微信,说是以后有零活儿还能一起干。但她并没有加另外那个男人的。
很久以来,这是第一个主动加小马微信的女人。她的昵称叫“大力”,和干活时的表现很不匹配,跟微信头像上的照片也不搭。照片上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美女,经过了美颜,几乎看不出来和摘南瓜的她有任何关联。
咔嗒,咔嗒。回到小屋床上,就听见乌龟在盆子里爬动,总想翻越盆边出来。不知道除了这个仅够容身的破屋子之外,它还能去哪儿,难道是想回恋恋足下不成?
恋恋足下在毛村南入口往里一点,干活儿回来一进巷子就看见了。那一次里面像是没有人,小马贴着窗玻璃往里看,想看看足疗店里到底什么样,没注意距离,鼻子顶在了玻璃上,留下一个圆印儿。没想到甜甜在里边,说“傻瓜”,接着又笑了。
甜甜爱笑,但也会生气。店老板说她生了气会忽然跑出去,找不到人,半天才自个儿回来。店老板是河北大老乡,让小马帮着写了蹾在门前的广告招牌,虽然只上过初中的小马的字也不怎么样,她们俩的字却写得更难看,歪歪扭扭地不成形。小马还帮着修了挂在门边旋转的灯箱,这类活儿对他来说是顺手的事。
晚上小马干活归来很晚了,看到那个灯箱五颜六色地在旋转,心里就有一种成就感,似乎这个店的脸面都是他打理的。正值大夏天,他喜欢没事时到店里坐坐,吹吹免费空调,蹭网玩手游;遇到有快递,老板就打发他帮忙去取。村里的快递不是送货上门,要到固定的两个收发点去拿,穿过小半条街道,晒出一脸油,女人的快递盒子袋子又总是多一些。和小马一样,她们收的快递大部分都是拼多多的。毛村的外来人口分两种:一种只在拼多多上买东西;另一种也在京东、淘宝上买。两种人群干的工作、学历都不一样,租的房子也不同。
去吹免费空调蹭网的次数多了,除了帮着干零活儿,小马也觉得应该照顾甜甜的生意,终于下决心让她给自己按了一次脚,说的时候小马都脸红了。是最低一档的消费,半小时38块钱。这比城里当然低多了,但对于小马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至少他从前没有体会过。店里有一男一女两名技师,男技师会推拿,有保底工资;甜甜只能拿提成,做一单才有一单的收入。甜甜却并不领情,倒好像这和她给别的顾客按脚不一样,给别的人按正常,给小马按就不对头了似的。她已经打来了下了药的水,让小马把脚在木桶里泡好,拿毛巾擦干要开始按了,却忽然发窘起来,说“不按了”,把小马扔下,冲出门半天不回来,钱也不收了。
甜甜并不是小姑娘,她是有老公孩子的人,也快30岁了,因此她的表现让小马觉得有点儿奇怪。甜甜的老公孩子都在老家安徽,还很少联系,似乎甜甜打钱回去就可以。后来又听老板说,她好像是离婚了,丈夫家暴,又似乎是复婚了,什么情况没人搞得清楚。她吃住都在足疗店里,老板时常不在这儿,男技师另外租的房子,打烊之后她一个人在这里,陪她的就是一只乌龟。
白天没有客人的时候,甜甜也会跑到里屋去,守着那只乌龟。乌龟似乎是为了配合她,一遍遍重复地从盆底往盆沿爬着,像是要越狱的样子。一旦真的爬上盆口了,甜甜会给它挡回去,乌龟四仰八叉翻在盆底,四肢不着力地乱蹬,甜甜就呆呆地看着,看上一会儿看够了,再给它正过来,让乌龟开始下一次的表演。乌龟似乎是专门表演给甜甜看,因为她不去看它的时候,它就安静待在盆子里;别人去看它时,撩它都不动。小马去试过,除非喂东西,它一点反应都没有。
夏天过去了一大半,生意没有起色,老板娘不高兴了,空调不开,换成电扇,有客人来了才开一会儿;又嫌小马不该常去待着,影响生意。小马觉得有个人在,不是能招徕生意嘛,就跟专跑从毛村到地铁站的黑出租,要雇个人在副驾驶位上坐着一个理。但老板娘觉得,客人进了门,看见小马也没要按摩,不知道是干吗的,就会想打退堂鼓。小马无话可说,只好少去。
有天在西边首钢园布展回来,刚躺在出租屋床上,老板娘却又打电话,心急火燎地要他过去,帮着找甜甜。说来了客人,甜甜却跑出去了,手机都撂在店里。她要代替甜甜给客人按脚,只好让小马去找。小马本来不大想出去,白帮忙又实在太累,但还是去了。一条直筒子街从头走到尾不见人,回来却在大公厕附近集中晾晒区看到了她,背靠着电线杆发呆,小马喊甜甜她都听不见。每次甜甜跑了,老板娘就会打电话让小马去找,总会在那个固定位置找到她。
后来甜甜告诉小马,她有抑郁症,还让他别告诉老板娘。这病的名字小马没怎么听说过,按说不属于他熟悉的人当中有的病,可甜甜就是有了,原因好像是生孩子。得了抑郁症,才从家里忽然跑出来。生孩子会得抑郁症,小马也是头一次听说。甜甜不怎么吃药,硬扛着,过一段就要犯一次。
有次她犯得猛了,像当初忽然跑出来一样,忽然又跑回了老家,不干了。余在店里的一点零碎,说是留给小马,小马过去拿了两个没吃完的苹果、一棵白菜,还有就是这只乌龟,连盆子一块端回来。从此小马再也不去恋恋足下了。
乌龟好养,有点青菜剩饭就行。有点肉末更好,没有也成,有时候弄点杂草青苔也能打发。养上乌龟之后,小马也明白了甜甜养乌龟的原因:最不花钱,不占地方。乌龟是穷人的宠物。
乌龟继续尝试着,咔嗒咔嗒,终究爬到了盆沿上,小马没把它按回去。啪的一声,乌龟掉到了地上,越狱了。它一只脚一只脚地伸出,慢慢向屋外爬去,似乎是觉得这屋太狭窄了,又没阳光。
这屋确实够窄。只放得下一张床,容不下其他的箱子柜子,东西只能堆在地上,挂在墙上。连添了这么只养乌龟的盆子,也是找了半天地方硬塞进去的,把晒水洗澡用的两只矿泉水桶横着塞进了床底,反正用的时候再拿出来。门窗是柴柈子的,冬天只好拿被褥堵住裂缝,抵挡无孔不入的寒风。小马只能租这么小这么便宜的房子,要攒钱。钱要攒着当彩礼娶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