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波寺

作者: 阿贝尔

痛苦远超我们的领悟,

爱情尚未学会,那用死亡

抹去我们的也还是秘密。

——里尔克

逃离白马路,西行七日,王国宾王土司终于翻过雪栏山,到了林波寺。在大窝凼会合时还是十来号人,到达林波寺只剩下自己和阿齐、袁耀先、木美等六人了。

在雪山梁,天就像是要黑了。下到林波寺,天不但没黑反倒亮了。雪山梁没下雪,但积雪很厚,完全盖住了官道。林波寺也没下雪,只是刮着拉人上吊的风(经过一座玛尼堆时,贼风还真把一面经幡吹过来缠住了阿齐的官派护卫袁耀先的脖子,要不是木美眼疾手快拽住经幡,袁耀先真会被勒死)。四野茫茫,天地一统,眼睛看不远,没有一朵像样的云,也没有一丝游弋的雾。置身于这样的境地,哪里还有一点西征的志气?感觉完全是噩梦的前兆。

林波寺像一幅着墨不多、意境淡泊的水墨画,氤氲里还是有几根线条是清晰的:经堂的正脊线和垂脊线,大殿的前檐线和檐角线,以及厢房和灵骨塔的轮廓。这水墨画不是王土司的眼睛看见的,而是阿齐、木美和袁耀先的眼睛看见的。换句话说,这水墨画不是呈现在王土司眼里的颜色与景致,而是呈现在阿齐、木美和袁耀先眼里的颜色与景致。在白雪皑皑、日悬中天的大窝凼,王土司就患上了雪盲症,两只眼睛不只充血、怕光流泪、有异物感,而且看见所有的东西都是红色的——红雪、红鹿、红牦牛、红阿齐、红木美……王土司没讲,他看见自己皴裂的手也是血红的。

“你已经死了,你不再是白马土司,也不再是王国宾!”在供马帮和背子客歇脚的三岔子驿站,阿齐悄声对王土司说,“你必须换个人活,换成另一个人,以后你就叫甘波德。”

王土司听了一愣,但很快便意会了。阿齐虽然在自己的手脸和脖颈涂了锅烟墨,把金发也染成了墨色,但在王土司的眼睛里却是通红的,嘴和一双冻僵的手红得像是刚从血盆子里拿出来。

在杀死四老爷的罗依和跌卜番人的眼皮底下逃脱,王土司就觉得自己死了,和幺爸四老爷一起死了——死是他对这个六百年的土司家族能做的唯一交代。

雪盲症帮了王土司一个大忙,为他改换了一个迥异于过去的世界。不只是颜色景致,也包括空间:雪栏山以东是一个世界,一个可以一直延伸的世界,从白马路延伸到白羊,延伸到龙城,从龙城延伸到青莲场,延伸到成都府乃至扬州府;雪栏山以西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独立封闭,由西番人主宰,充满异域色彩的世界。空间也变了,像一座浑圆的山峦,要么无法延伸,要么靠一束打在山峦间的摇曳之光的移动延伸。换一个方式描述,这个靠移动之光推进的世界更像是一个舞台,色调是血红的,好比过早曝光或曝光时间过长的胶片,呈现的不只是眼前或镜头中的事物,也包括记忆与梦境中的事物,比如四老爷之死,比如南坪罗依人跳的舞和阶州跌卜人跳的池哥昼,比如麻瓦背着毒箭奔跑,继而倒毙雪中的场景。

“我晓得我死了,和我四爹一起死在了额利家,死在了罗依人和跌卜人的乱刀之下。”王土司对阿齐说,“一个死人要活,也只有换一个人、换一个地方活,但有一点我不明白,我为啥要叫甘波德?”

“你死了,不再是王国宾王老爷了,你是甘波德!”阿齐有些忘我地大声说。

火铳手金珠听见了,跳起来喝道;“一个女人家,敢咒我们王老爷?你是他的啥子人?”

“洋婆子,再敢放肆,我就把你的白脸打成麻脸!”营兵胡威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拿枪对着阿齐,一边瞄准,一边怒吼道,“啥子甘波德?王老爷的尊姓大名可是老老爷按照家谱字牌取的,你一个洋婆子改得了吗?”

“你两个……休得无礼!”王土司斥退了金珠和胡威。从王土司的眼睛看出去,金珠和胡威从头到脚都是红的,金珠身上的绛紫色番服像是一件血衣,胡威前额的抬头纹像是红蚯蚓。

林波寺山门紧闭,再喊都无人应答,从经堂传来的诵经声似幻似真。木美坐在寺门外的转经房怄楚楚的,泪水干在脸上一两天都没有脱去,她该庆幸自己还活着,没有像阿爸死在半途;袁耀先靠着背风处一只转经筒打了个盹儿,梦见自己戴着大红花跟阿齐在竹林盖老家拜堂;金珠和胡威在距离转经房一里外的官道上放哨,除留意官道上的骡马行人,也留意着西边林波寨的动静。金珠有些闷闷不乐,还在为那杆镶了银饰的火铳惋惜(过了雪山梁,王土司就叫所有人扔掉了火铳、弓箭,只留下短刀),胡威没跟另外两名营兵一样半途溜号,肠子都悔青了。

阿齐脸上的锅烟墨没涂匀净,深一坨浅一坨,不像肤色深的西番人,倒是像个唱花脸的。一路上,木美都在帮她把锅烟墨抹匀,但锅烟墨里和的猪油冻上了,抹不开。幸存的六个人里,稍稍开心一点的便是阿齐——她确信她到达了《山海经》里的昆仑山。她除了转动那些因为历时久远而变得暗淡的转经筒,还不忘爬上转经房背后被野棉花占据的台地,拿出速写簿,画上几笔林波寺。

“可以叫我甘波德,但只能在我俩单独相处时叫我甘波德,只能在我们没进林波寺之前叫我甘波德,一会儿进了寺,还是得叫我王老爷!林波喇嘛只认得王国宾王老爷,不认得甘波德!所以,我要你理解,或者说要你原谅,接下来的时间,或许到我死那天,我还得一个人做两个人,那边做林波喇嘛的王国宾王老爷,这边做你的甘波德!”

转经筒停下来,王土司爬上台地,隔着扑了雪的野棉花,大声跟阿齐说。

上天有眼。冥冥之中,仿佛上天通晓王国宾王土司的心思,后世之书《松潘志》《末代土司口述》记载,王国宾王土司还真是死于“庚申番变”,且一个人死了两次:一次和他堂兄王国卿死在雪栏山,一次和他四爹死在白马路。

《松潘志》载:

王国宾, 廪生, 世袭长官司,奉调率番团援松,于雪栏山阵亡。

《末代土司口述》载:

白马路下五寨番民与罗依、跌卜生番串通,围大寨,四老爷出马御敌,被众番杀死。国宾闻之,领十数丁壮欲出,有番妇阻之说:“老爷,这些人是来整四老爷的,他们认不到你, 出去危险!”“ 四老爷是我老辈子,他死了我回去咋个交代?”国宾对答,当即出敌,被众番杀死。

就在阿齐与王土司说话的当儿,云雾弥散,像是有人拉开了舞台的幕布,林波寺和四周山崖、树木、溪流现出了更多轮廓与影子。

几个骑行的人从山下云雾中走来,穿过林波寨东侧的栅栏夹道,直奔林波寺。走在前面的是两个黑脸蓬发的西番人,后面两个年轻喇嘛护着一位身材瘦小、同样黑脸蓬发但有着威严仪态的喇嘛。

王土司心头一紧,强迫自己放松,用想象剔除了雪盲症制造的红色。放哨的金珠和胡威看见从林波寨过来的人马,急着朝山下报信。王土司朝金珠和胡威招手示意,叫他们下山。自从遭遇了西番人的伏击之后,王土司、袁耀先和胡威就脱下了官袍衙服,换上了白马番人的裹裹裙,戴上了白毡帽,阿齐还化了装,看上去也像个西番人。

住进林波寺,王土司总算松了口气。林波喇嘛其貌不扬,却是一位有着双重意义的活佛:一方面是林波寺的住持,是活佛大喇嘛;一方面又是方圆几百里七十二土司地盘上的权威人物和西番人心中的大善人,甚至也是松地回、汉、满、蒙古等族心中的大善人。在人们心中,无论见没见过林波喇嘛,这个活菩萨都像每日从金蓬山升起的太阳,不单是照耀松城的官衙庙宇,温暖穿皮袍锦衣的达官贵人,同样也照耀延薰门外破落的土屋板房,温暖披毡裹棕的流民和讨吃糌粑烧饼蜷缩在古松桥上打瞌睡的“文县子”①。在松人的想象与认知中,林波喇嘛的善不只惠及西番人,同样也惠及“东方人”和“北方人”。甚至不只惠及人,也惠及江中的鱼、草原的牦牛、雪山的豹子和天空的鹞鹰。过去王土司只是听说,而今林波喇嘛就在面前,让六个人都住进了寺院,包括两个女人,管吃管住,保证安全。

未见真人之前,传说中的林波喇嘛是一道光,“林波喇嘛”四个字是一道光;见到真人后,那道光反倒消退了,或者说隐藏了。原来林波喇嘛也是一个普通人,相貌甚至比普通人要逊色:矮个子、黑红脸、凹额隆,唯有沉思的时候才像个活佛大喇嘛。

从见到林波喇嘛那一刻起,王土司哪怕患了雪盲症,也没感觉到彼此间有什么距离,两人像是知己重逢。一个是林波大喇嘛,一个是世袭长官司,从未谋面,亦无书信往来,却是一见如故。

面对这位松人眼中的神圣,王土司一点也不觉陌生,不觉畏惧,他不觉得他是佛陀转世,也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白盖②或巫师,而是一个温和的随时随地都有几分羞涩的人。

同样,林波喇嘛也不觉得王土司是个什么土官老爷或乔装潜入松地的奸细,他感觉王土司是佛陀在最佳时间、最佳地点送给他的一位知己、一位助手。

入住当晚,在林波喇嘛修习的石屋扎康③,两个人有了第一次围炉夜话。

在石屋吃过酥油味很重的餐饭,两个小喇嘛带金珠和胡威去了崖下溪畔的僧房,阿齐和木美在炉边多坐了一会儿。炉火是柴火,柴是硬柴,燃过的火石子红彤彤的。石屋修了烟道,室内闻不到柴烟味。明火燃熄后,没再往炉膛加柴。不是忘了,林波喇嘛喜欢烤火石子的气氛——王土司也喜欢。特别是过了午夜,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感,类似于一个故事讲完或一出戏散场的感觉,但不是人走茶凉——茶是刚刚好,空气还是温润的。酥油灯在岩壁开凿的佛龛里和菩提木做的茶案上静静燃着,像一只只从不同角度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不用说,王土司最想知道的是西番山的战事、松城围城的情况、军民守城的情况(还能守多久?粮草够不够?是不是如逃难的人说的那样,西番人在火烧屯掘河改道,以断松城用水?口外草地生番是否挖了大量狼毒花,榨汁倒入江水中?)以及堂兄王国卿带龙安营增援的情况,如三舍驿的人传言的那样,东路进来了一支官军,没走拢黄龙寺就全军覆灭了……每一次欲开口问林波喇嘛,王土司都因为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而放弃——他究竟是长官司还是甘波德?如果是长官司,不管事实如何,他都该一五一十地向林波喇嘛讨教。

林波喇嘛只有一个,林波喇嘛只能是林波喇嘛,他没有王土司这样自我分裂、自我否定的忧愁,他晓得这位从东路来的前世兄弟和知己想知道什么,就是不说。他说的净是与战事、与松城、与现实无关的好话,他说的全是诗,全是画,全是不包括人间疾苦的美好——水的美好、云的美好、一只鹞子的美好、一棵美容杜鹃的美好、一朵飘飞的雪花的美好、一个早晨或一个夏夜的美好……所有的美好都不牵涉人,不牵涉人造的城市和村寨,不牵涉人为的战事,甚至不牵涉人对一条河、一座山、一个坝子的命名。在王土司眼里,林波喇嘛就像一个不谙人事的孩子或刚刚从天上下凡的神仙,仿佛林波寺不在战事连连的松地,不在揭竿而起的西番山,而在远古的田园诗或禅语里。

“都在说,南路官道断绝三月了,松城已成孤城,可是当真?”当林波喇嘛不着边际地描述着童年记忆中下泥巴百花盛开的六月时,阿齐冒失地问道,“我们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太大麻烦,是不是西番人都去围城了?”

阿齐的提问像一块从扎康外飞插进来的木楔,打断了林波喇嘛的描述,替王土司卸下了一直压在他胸口的那块石头。

尽管阿齐涂黑了脸,轮廓分明的面颊颇似西番人,林波喇嘛还是看出了她的西洋人身份,只是没讲出来。林波喇嘛不止一次到过尼泊尔和印度,对西洋人并不陌生。

林波喇嘛取下细金链串起的水晶石眼镜,用大拇指拭擦着,仿佛还沉浸在对童年的回忆中。

“你刚从外面回来,肯定晓得情况。”这时,坐在阿齐身边的木美说,“阿爸死了……在路上,被松垭沟的人的毒箭射死了。我一万个想不通,为啥部落人要杀部落人?”

林波喇嘛埋下头,皆不作答。埋头的瞬间,阿齐注意到,他酥油灯映照的眼眸流露出凝胶一般的痛苦。

阿齐和木美没有等到答案,起身走进石屋的隔间睡觉去了。石屋究竟有多深、有多少房间,王土司目测不到,林波寺的僧人也未必知道。

“我又不是用青稞面或荞麦面疙瘩捏的,我怎会对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视而不见?年初,文总兵还没走我就在发愁,就在阻止事变,不希望西番山把事情闹大,不希望动真刀真枪,如今看来谈何容易?这一回,这个额能作点的真是一把鬼火,越打越旺……”火炉前只剩下两个男人,林波喇嘛说,“我今天又去拜会了额能作,她的计划一点没改,这几天就要集合各路番部攻城。”

上一篇: 小马的爱情
下一篇: 隐入深林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