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深林

作者: 章雨恬

金溪山,系南雁荡山支系。山中溪流众多,从岩壁夹缝中迸发。日光映照下,溪流散发出闪闪金光,宛如一条条镶缀玛瑙的丝带。远远一望,整座大山被流动的金光包裹,故得名金溪山。金溪山主峰海拔621 米,超然独立,山背雄伟,齐伏于主峰之下。峰背合一,形似天鸡昂立啼鸣,故又得名金鸡山。瓯南一带方言中,“金溪”和“金鸡”发音相近,人们常常混淆两种叫法,误以为其中一种是另一种语音上的误传,却不知道两种叫法的渊源。一般而言,山南居民多以“金鸡山”相称,因为南面多绿植,奇花异草遍野,溪流隐没其间,不易察觉,只能依靠山形命名;山北植被相对稀疏,多怪石飞瀑,居民更容易观察到溪流在日光下的状态,故多以“金溪山”相称。

唐朝时期,名僧果怀在瓯南一带游历。有一日,果怀行至金溪山,见山峰雄伟不凡,金光环绕,慨叹道:“吾愿往之。”便在山中寺庙修行三年。日后,金溪山上寺庙愈来愈多(现今仍开放的寺庙有金鸡寺、金溪寺、金溪禅寺、金山寺和金鸡禅院),我们现在所要介绍的金溪禅寺便是其中一座。

金溪禅寺,位于金溪山东麓,毗邻金溪寺,始建年代已无法考证。民国后,金溪山众多寺庙中属金溪寺香火最旺,而百米之隔的金溪禅寺却因年久失修,寺内荒草丛生。直到1934 年,普玄法师回金溪山弘扬佛法,金溪禅寺惨淡的境况才得以扭转。

普玄,俗姓唐,名玉树,字修竹。龙江人。家中第四子,上有两姊,一姊失足坠崖,一姊溺于水塘,一兄,生来早夭。普玄少慧,广习经史,以博闻强识闻名。十三岁丧父,两年之后,母病故,遂剃发为僧,追随金溪寺住持智海法师。普玄白日打柴汲水,夜间静坐修行,皈依佛门两年,详熟各类佛家经典,深得智海器重。1911 年,智海法师圆寂,智光法师接任住持。普玄告别金溪寺众僧,奉智海临终嘱托,独往四大名山古刹研习佛法。23 年时间,普玄远游四方,辗转浙江普陀、山西五台、四川峨眉和安徽九华,曾追随显通寺虚白大师、伏虎寺弘厉法师。1934年,普玄离开九华山化城寺,重回故地金溪寺,时任金溪寺住持的法云法师接见了他。

普玄和法云都在金溪寺出家,法云年龄长于普玄,普玄出家时间早于法云。两人在塔林中祭拜完智海和智光后,便到寺内明月堂静坐叙旧。普玄呷一口春茶,向法云讲述自己在外云游求学的经历。法云端坐,恭敬聆听。

普玄说在普陀山,曾于岛中菩提林打坐,看菩提枝叶随风摇摆,好不自由,听海潮声自远而至,感慨法音浩浩如潮。

法云面露仰慕之色。

普玄说在五台山,日日汲水挑柴,步步拾级而上,想起慧远、昙鸾等人在此地修行的经历,感心志弥坚。

法云低头,闭气不敢言。

普玄说在峨眉山,独居深林小庵,山间空气潮漉,雨天时常感觉双膝处湿冷。有一日,双腿疼痛难忍,站立困难,夜不能寐。第二日晨起看天上雾起雾散,云卷云舒,心头豁然开朗,腿疾竟也不治自愈。

法云目光如炬,双眼圆溜如滚珠。

普玄说在九华山,多次寻访化城寺祖秀大师不得,日日穿梭于松涛,夜夜徘徊于竹海,漫步曲径,沉醉花香,忽悟大师其实不在寺中,在人心中,遂整装返乡。

法云听得如痴如醉,魂魄似随普玄的言语飘飞远去。

普玄顿了顿,说云游归来,请许金溪寺内一寸清净地供修行,一草铺,一箪食,一瓢饮,足矣。

法云神色不变。

普玄又说,请许金溪寺内一寸地修行。

法云如被当头棒击,赶忙下座,合掌拜普玄,自云佛学造诣远不如普玄深厚,愿提前退休,由普玄接任住持一职。

普玄下座,合掌推让。

两人争执间,法云想到金溪寺附近的荒寺,提出重新清理荒寺,供普玄清净修行,弘扬佛学之法。普玄答应,争执方才作罢。

荒寺的整修工作历经两个月。重整之后的寺庙虽然规模不如金溪寺,但建筑设施俱全——山门掩映在金溪寺之后,内里包含三大殿、法堂、寮房和斋堂,后院一带紧依山水,人处室内可以听到流水声潺潺,推窗便可见一片郁蓊。寺庙年久失修,原先的名号已不可考,因寺庙毗邻金溪寺,便命名为“金溪禅寺”。

普玄任金溪禅寺住持期间,其余僧侣名单如下:

广益,俗姓周,名继发。龙江人。家中排行老大,有一弟,投身革命,死于松江战役;有一妹,年差十八,长相端秀。广益原为屠户,于村口周家肉铺卖肉,身形胖大,壮硕如牛,娶妻三任,均死于难产。广益鳏居三年,村中无适龄女子愿嫁。父母见广益将过不惑之年,仍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日日忧伤叹息,感慨家族将衰。有一日,邻村一补鞋跛子登临广益家门,自言家中有妹,可与广益之妹交换。广益父母大喜,将广益之妹说于跛子,换跛子之妹嫁与广益。成婚一年,广益之妹忽吊死于跛子家中,跛子之妹时已有孕,闻后郁郁,三日后竟自沉井中。广益父母大骇,父猝死,母后吊死。广益大恸,一夜之间,白发竞生,衣带凭空宽出三指,两股无力,行路跌撞。守丧三年,广益偶遇普玄于村中宣讲佛法,心头一动,遂于金溪禅寺剃发出家,成为寺内饭头僧。

广寂,俗姓邱,名少白。永嘉人。自幼家贫,父从耕,母从织,后娶妻王氏,有儿女一对。广寂三十岁,邻人独居老翁惨死家中,身中数刀,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缉凶一月,无果。有人见广寂在案发前出入老翁家中,村中人疑心惨案乃广寂所为。广寂被捉拿,含冤入狱。广寂出狱后,回到旧宅,父母已过世,妻改嫁,儿女拒相认。广寂恍恍惚惚,忽觉入狱前三十年人生似幻梦,狱中十年方为真实,慨叹人间了无牵挂,遂于金溪禅寺剃发出家。

一真,俗姓李。少孤,母改嫁,由阿翁抚养。一真自幼体弱多病,难挨酷暑,不耐寒冬。曾有看相术士断言,一真左右手掌纹皆不明晰,预示命根浅薄;掌纹根处有断裂迹象,说明有早夭可能。如想扭转天命,需于天地灵盛处悉心滋养。阿翁不以为然,怒斥术士。不料一真七岁时,有一日突发高热,头晕目眩,昏卧不宁,四肢战栗,痉挛不断。数味中药齐下,丝毫不见好转。煎熬十多日,一真身上高热退却,终得片刻清醒,却惊觉左耳听力大不如前,似有浸水棉花堵住耳道,只能听到细如蚊虫的嘘嗡声响。一真抚摸左耳,发现耳洞竟已闭合,新生一层肉膜,柔软如蝠翼。经此一遭,阿翁回想术士之言,走访龙江县内数十座寺庙,将一真寄养至金溪禅寺。

一慧,俗姓不详。某日雪夜,普玄于寮房中静卧,忽闻婴儿啼哭,其声渺渺,呜呜如幼猫叫。普玄披衣出门,寻找声源,终在禅寺外一座弃置凉亭中发现弃婴。婴儿左眼圆睁,右眼紧闭,有铜币大小黑痣覆于上方。普玄心生哀悯,将婴儿抱回禅寺。婴儿在禅寺中长大,耳濡目染,牙牙学语之际,开口第一句便是“阿弥陀佛”。长至五岁,竟能诵《华严经》。普玄大惊,破例允其出家,法号一慧。

演心,俗姓伍,单名仁。福建泉州人。1943 年(存疑,有待考证),演心右腿中弹,为逃离日军将领斋藤九郎的抓捕,藏身金溪禅寺。

——《消失的僧人:金溪禅寺考·卷一》

汽车开到半山腰,剩下的路途被石阶代替,隐没在深林间,只能依靠双脚徒步探索。桂香姨走在前头引路,我搀扶着外婆走在中间,阿琮从路旁捡了一根树枝做拐杖,背双肩包哼哧哼哧跟在最后头。“妈,前头还有多少路?”每爬一小段,阿琮总要不情愿地叫唤几句。他虽然是我们队伍里唯一的男性,但他沉迷炒股,长年久坐家中,又不热爱运动,体重和身高持平,腿脚反而不如两位老人灵便。“就到了,就到了。”桂香姨爽朗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每次都这样讲。”阿琮小声抱怨。我说寺庙就在前头。阿琮狐疑地说:“小筝,你可别骗我。”我说:“当然不骗你,就在那里。”我停下脚步,指了指远处一抹青灰檐顶。阿琮的眼睛瞬时亮了,一步跨上两级台阶。

待我们走近,却发现这个寺庙和预想中的不太一样。我们此次进山的目的是参加静元师父的丧礼。按理禅寺内举办佛事,不说热闹盛大,至少不该同眼前这般寂寥。寺庙年久失修,外壁残破不堪,原本的明黄色沉淀成深浅不一的青褐,被恣意生长的碧藓从下向上裁切。檐顶的瓦片脱落了,露出了孤零排布的木望板,底下的木雕经过风化,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山门上挂着一块深黄牌匾,其上用褪色的楷体写着“金溪寺”。

山门前有一白须老翁,原本正执着笤帚清扫石阶上的落叶,看到我们后立刻停下手上动作,投来警惕的眼神,仿佛在推测我们的来意。桂香姨走上前,合掌一拜:“师父,我们要去金溪禅寺,可否从庙中借过?”这时,我才知道这个仅有一字之差的寺庙并不是我们所要去的终点。

听完桂香姨的话,白须老翁面露不悦之色,还不等我们反应,他便快步走向山门,一言不发地将门掩上。我不解地看向桂香姨,桂香姨脸上显露出少有的尴尬。外婆在一旁解释,说老翁是金溪寺的管事,金溪禅寺在金溪寺后门,信众不愿意绕路远行,总是从金溪寺借过,却不留下香火钱,久而久之可能惹恼了寺内僧人。

“不就是借条道?和尚竟也这样小气。”阿琮扔下手中的树枝,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桂香姨说,人之常情,没什么的。外婆问:“绕路的话你认得不?”桂香姨看了看金溪寺两旁的桑树林,脸上泛出难色。阿琮夸张地叫起来:“你不会不知道吧?那我们怎么过去?”我说:“可以跟高德导航走吗?哎,这里信号不太好……”我们争执时,并未留意身后有人走近。

“你们是去金溪禅寺吗?”我回过头,看到一个穿黑色衣裤、头戴灰色鸭舌帽的男人。

“对对,你也要过去吗?”桂香姨高兴地叫起来。

“远远就看见,没想到是桂香大姐和月春姨。”灰帽男人说。

“你是?”桂香姨和外婆都糊涂了。

“观逸。之前咱们在禅寺中见过。”

桂香姨的眼睛瞪得老大,半晌,才反应过来:“我记性不好,你是叫……观逸。观逸,这是我儿子阿琮,那是月春大姐家囡囡小筝。我们是一条街上邻居啦。”

观逸冲我点头,我回以微笑。他的帽檐压得低,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晓得去禅寺的路吗?”桂香姨压低声音,“这边管事不让我们借过。”

观逸点头,走在前头带路。他很瘦,动起来身姿越发灵活,像一只敏捷的雪豹,很顺利地带领我们穿过桑树林,抵达金溪禅寺。

和金溪寺相比,金溪禅寺的山门要小很多,拢共也就两米多宽,乍一看像是某大户人家宅院的院门,但细细打量,却发现门上牌匾和对联用的都是上好的楠木,边框雕刻一圈细腻的龙纹,中间是描金字体。

禅寺内已会集不少信众,管事居士和桂香姨是熟人,看到我们进寺,热情地凑上来,带我们去客房放置行李。客房分为男舍和女舍,都是四人一间。阿琮被安插到一个人数未满的男舍;桂香姨、外婆和我理所当然被分到一起,同住的还有一位邻县女居士。宿舍很小,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张木桌、一把凳子、两个上下铺,整体布置和大学宿舍很像,只少了卫生间。外婆和桂香姨睡在下铺,我和邻县女居士睡在上铺。我们要在禅寺内住两天,帮忙操持丧礼期间的各类事务。按照管事居士的安排,外婆和桂香姨要去斋厨帮忙,邻县女居士打扫客房,我和阿琮负责维护寺史馆。

“寺史馆什么的听起来就无聊。”阿琮向我抱怨。

“ 总比去斋厨好啦, 我可不会做饭。”我说。

“干脆你替我去好了。”

“我看你干脆待在家里得了。”

“那怎么行?”阿琮神神秘秘地拍了拍口袋,“我可有重要任务。”

“你俩别乱讲。”外婆开口,我和阿琮立刻噤声。

静元师父的丧礼还未开始,我们便去大雄宝殿参拜一番,结束后,再去举办丧礼的法堂前等候。法堂早已被信众围得水泄不通。外婆和桂香姨遇上熟人,上前打招呼,我和阿琮跟在后头,由她们将我们两个小辈介绍给其他人认识。信众们凑在一起大都是在讨论静元师父的后事,有人说静元师父德高望重,又是坐逝,可以效仿福建一些寺庙举行缸葬,待三年后取出塑成肉身佛。有人说本地寺庙不流行缸葬,怕是一时间找不到手艺稳妥的老师傅操办,最好是焚化,取出舍利。还有人说,静元师父交代过她的后事要从简操办,禅寺里没有化身窑,又不好举行缸葬,很可能要送到殡仪馆火化……桂香姨喜欢热闹,很快就和信众们说成一团;外婆偶尔插入几句,更多是在一旁听。

众人叽叽喳喳,不知是谁提了一句静元师父生前的旧事,其他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自己知道的细节,说静元师父和妙安师父是师徒关系,两人不是龙江本地人,均来自湖北某座大寺。早些年,妙安师父突患重疾,住持不愿动用寺中基金救助,静元师父不忍年轻的妙安师父就此殒没,只好转向居士寻求帮助。至于两人后来为何都从湖北辗转到龙江,和一个叫作“彩玲”的女人大有关系。“彩玲”这个名字,我听来便感觉有些熟悉。我们县以印刷业著称,以前县里最大的印刷厂的名字叫“彩玲印刷厂”,厂主的名字就是彩玲。彩玲的丈夫姓白,曾高居县住建局局长。彩玲和白局长都信佛,在全国不少寺庙都捐过款,其中就包括静元师父和妙安师父修行的寺庙。当时妙安师父病重,彩玲前后出力,将妙安师父从湖北接到浙江救治。等到妙安师父病愈,静元师父和妙安师父便在彩玲的安排下入住当时已沦为荒寺的金溪禅寺。两人虽然有了安身之处,但彩玲的目的是把禅寺打造成一座金碧辉煌的私人会所,隔绝普通信众,专供她和白局长,以及其政商界的佛友修行。静元师父虽然心有不满,但碍于彩玲的情面,一直隐忍不发,只在私下带领妙安师父前往山中其他寺庙讲学。五年之后,彩玲的印刷厂被人举报存在非法勾当,白局长很快也受牵连,被严查受贿等腐败问题。有人说白局长贪的数额至少有八位数,也有人说彩玲曾联合黑社会、使用暴力手段阻挡工人讨薪,但一切猜测都随着两人的自缢终结。事后,彩玲的印刷厂经过重整,换了一个名号继续运营;白局长也保全最后的体面,得到了一个“在工作中失职失责,在家突发意外”的定论。白局长和彩玲倒台后,两人那帮佛友一哄而散,再也没来过禅寺参拜,金溪禅寺关闭了五年的山门终得以面向普通信众开放。静元师父慈悲,在任期间吸纳觉严、觉贤、觉音三位师父。三人均是金溪山民,觉严和觉贤丈夫早逝,膝下无子,年老后无处可去,幸得禅寺收留。最年轻的觉音曾患小儿麻痹症,病愈后一条腿落下残疾,但觉音天资聪颖,对文字的敏感几乎达到过目不忘的地步,是禅寺新一代师父中资质最高的,曾被静元师父举荐到附近的佛学院进修。此外,静元师父收养了两名弃婴,其中一名女婴四岁时被亲生父母领回;另一名女婴到了上学年纪,在居士的帮忙下安排到了山脚的镇小念书。

上一篇: 林波寺
下一篇: 禁止向电线鸣枪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