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向电线鸣枪
作者: 海勒根从巴镇往北去的乡村公路年久失修,水泥路面多有龟裂、塌陷,几伙补路工人正用沥青翻斗车隔段作业,哈达驾驶的老式越野车只能以50迈的速度颠簸前行。路两侧没什么风景,尽是凹凹凸凸的荒沙,乱蓬蓬的沙棘、风滚草左一堆右一簇,一阵阵烦闷的知了叫声、蚂蚱飒飒的振翅声就是从那里面发出的。
坐在车里的两个男人许是几天没洗澡了,浑身臭烘烘的,叫作拉塔的赤裸着上身,肚皮从上至下淌着一道道蚯蚓状的黑汤。他忍不住把头探出大敞的车窗,只一瞬,就被窗外的热浪烫了回来:“这天儿真适合烧鸽子,哈达,你能不能把空调打开?”
哈达没有言语,眯着困倦的眼睛瞟了下仪表盘,那儿正亮着故障灯。
“你的车不会是连空调也坏了吧?”
“闭上你的乌鸦嘴。”哈达用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脸,他虽然也汗流浃背,却始终不肯脱掉那件脏兮兮的辨不清颜色的T 恤衫。
拉塔拉着脸:“这大热天的,哥俩还不如找个背阴处睡上一天呢。”
“想得倒美,你还想不想要那笔钱了?”
“我说哈达,那个老板靠得住吗?别到最后我们毛也得不到。”
“这个不用担心,那可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一年捐的款不知有多少,不会差咱这仨瓜俩枣。”
“啧啧,要不说这个世界有大鱼还有虾米呢,咱们就是虾米。”
“嗯,他吐个唾沫星子都能把咱俩淹死。”
这会儿,稍显平坦的沙坨子里不时闪现一排电线杆,低垂的电线上挂着褪尽了颜色的标语牌。
“拉塔,你瞧瞧那上边写的什么?”哈达打着一串哈欠。
“你明知道我眼神不大好。”
“你就说不识字得了,我告诉你吧,那上边写的是——禁止向电线鸣枪。”
拉塔嘿嘿乐了, 露出满口乱糟糟的牙齿:“真逗,这年头,谁闲着没事会朝电线开枪啊。”
“猪脑子,朝电线上开枪那不是要射击电线,那是为了打鸟,懂吗?”
拉塔挠挠脑袋:“这地方兔子都不来拉屎,哪有什么鸟啊?”
“鸟可多的是,你只是没看到。”
“有没有鸟跟我没关系,我现在就需要点凉风,哪怕一点点。”
“要我说,有枪也打不中电线,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电线冒烟呢。我猜,那标语挂在上面得有二十几年了,现在别说枪,连鸟铳都给禁了。”
“说点正格的,哈达,到现在老板让我们找的人连影儿都没见,咱俩东一趟西一趟,都快把地球翻遍了,累得像狗一样喘。要我说,那个家伙没准在扎门乌德(蒙古国边境城镇)的酒吧里咂女人的奶头呢。”
“你说他越境了?不不,没这个可能,现在越境比登天还难呢,你真当他是鸟了?”哈达吸了吸鼻子,“这次消息可靠得很,嗯,我好像都嗅到他的味道了。”
“每次你都这么说,我可不再相信你的鬼话。”
“男人一般都栽在女人手里,信我的,这次我俩不会再扑空。”
“你的意思是,他躲在——”
“对,那女人是他的旧相好。”
拉塔的眼神挑亮了一下, 随即又黯淡了:“不过,我最怕和女人打交道了。”
“你怕女人把你的魂儿勾走?”
“嗯,我怕我的心肝被她们偷了去。”
“啧啧,她们要谁的心肝都不会要你的,”哈达乜斜了拉塔一眼,“没哪个女人会要一颗黑心肝的。”
“你才是黑心肝呢!”
“不,拉塔,我压根就没有心肝。”哈达像狮子那样龇龇牙齿。
太阳偏西时,那辆晃晃悠悠的越野车终于停在了一棵孤榆树下。哈达熄了火,谢天谢地,假使再开出五百米,这台老爷车都有可能抛锚。他看了下卫星定位,没错,应该就是这个范围,目标不会超过方圆一公里。接着,他站到发动机盖子上,用俄罗斯望远镜四下望了望,天上飘着淡淡的无精打采的闲云,草地呈现着焦渴的灰绿色。左前方有一条羊肠子状的已干涸掉的小河沟,一排铁蒺藜围栏将其隔离在外。围栏里面是一片青贮玉米地,两间红砖蓝瓦房半遮半掩,正袅袅地冒着炊烟。
“就是这儿,拉塔,这条小河沟在地图上叫莫日格勒河,”哈达跳下车来,“定位没错的话,这就是那个女人的家。”
“真奇怪,这前后怎么就她一户人家?”拉塔问。
“ 这是牧区, 牧人都住敖特尔( 牧场营地)。”
“要不要带上刀和绳子?”
“还是带上的好,逮兔子还得用夹子呢。”哈达说着,将一捆绳子和刀放进牛皮口袋里,转头看到拉塔,“咴,你最好把衣服穿上。”
“我热得满身是汗呢。”
“我让你穿上你就穿上。”
拉塔极不情愿地套上汗衫。那排一路跟随的电线杆这会儿正穿过青贮田指向房舍,俩人就码着杆子越过河沟,跨过围栏,俯身隐没在半人高的青贮地里。
临近屋舍,哈达和拉塔不敢轻举妄动,他俩小心翼翼,尽量不让玉米秆晃动。透过枝叶,哈达看到了房前的四轮车、收割机、机井,和牛栏里的几头牛犊,拴马桩的横绳上晾的衣物。两条四眼狗趴在四轮车的阴凉里,这会儿就警觉地蹲起身,虎视着,朝青贮地这边发出呜呜的低吼。一个女人走出来,取下晾晒的衣物,叠放在手臂上,一边大声呼唤孩子:“羔唠(宝贝),你们在哪儿?”
很快,两条黑狗发现了陌生人,围在青贮地外一阵狂吠。哈达和拉塔不得不显出身形,他俩半举着手,向狗和女主人证明自己没拿家伙。
“妹子,我俩是过路人,想讨碗水喝。”他俩设法钻过院落里的铁蒺藜围栏,哈达努力将嘴角上扬,他的头上挂着一片玉米叶。
女主人狐疑地望着两个男人,但她还是唤住了两条愤怒难当、欲扑欲咬的狗。“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收牛的老客,从巴镇来,要去扎旗拉牛,带的水喝光了。”哈达注意到晾衣绳上有件衣物没有收起,那是件男人的牛仔服。
女主人仍面无表情地盯着陌生人,少顷,才将他俩引进屋去,倒了奶茶给俩人喝。这是牧区人的礼节,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对路人吝啬几碗奶茶的。俩男人确实口渴了,灌了一碗又一碗,借此机会,哈达不忘环视屋内的陈设,又到照片镜子前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一阵儿,说了几句不相干的废话。待从屋里走出来时,俩人的肚皮就圆滚滚的了。
两个男孩从屋后跑过来,大的十一二岁,浑身脏污;小的六七岁,一身泥巴。
“莫日根,你是怎么看弟弟的!”女人训斥着大儿,顺手提过小的,放进盛满水的洗衣盆里,噼里扑腾一会儿工夫,便洗干净了,拎出来放在一边,又抓过大的,几下脱去衣服,丢进盆里搓洗:“再去玩泥巴,我就让母猪给你俩当妈妈!”
哈达和拉塔俩人坐在木墩上小憩,一边点了烟抽,一边眯着眼睛看着母子。
“我和弟弟刚刚在玩棕熊抓鱼的游戏,他俩是谁,妈妈?”莫日根问。
“倒牛的。”乌云娜说。
“咴,你们是牛仔吗?”莫日根大声问他们两个,“你们带枪了吗?”
“带枪?”哈达歪嘴乐了,“现在连管制刀具都不能带,小子。”
“我爸爸就是牛仔,他的枪法好着呢,他还教过我打枪。”
“莫日根,不要胡说!”这会儿,女人已给孩子穿戴起干净的衣物,她看起来三十几岁,四肢结实,脸色乌红,细长的脖颈和一线胸脯却很白皙,包括半截胳膊和脚踝,模样嘛,是典型的科尔沁女人,高颧骨,细而长的眼睛。拉塔的脸上凝着痴笑,哈达不得不用胳膊肘将他唤醒,示意他去引开孩子。
“你男人呢?应该让他来管教,打一顿屁股板子就再不玩泥巴了。”哈达套着话,他琢磨着,屋里若有两个男人,可不好对付。
女人未接话茬。此时,几十头牛从远处归圈来了,遥相呼应地哞叫。这边,女人又忙着给水槽注水。
“妹子,你家有牛要卖吗?”哈达继续搭讪,否则他俩没有理由不离开这里了。
“没有,我的牛一般都拿到牛市上去卖。”女人说。
“我们给的价钱不比牛市低,牛膘情好的话,可以高一点儿。”
“我说没有就没有。”女人冷淡地回绝。几头母牛乱哄哄地饮过水后,开始与牛栏里的牛犊呼来叫去,女人将它们赶到一边,提来奶桶,顾自挤起奶来,把陌生人晾在那儿。
哈达望了望拉塔,他和两个孩子已嬉闹成一团。这个呆子,他的智商只配和孩子玩耍,哈达想着,一边问女人:“你的男人在家吗?我可以和他谈谈牛价。”
“不必了,孩子的阿爸已往生了……”
“哦。”哈达摆出一副歉意。
“他当过兵,做过牛仔,喜欢自制火枪和鸟铳,三年前出的事故,枪走火了。”
“自制枪支?他不知道那是玩火吗?”
“他喜欢那个,但连鸟都不打,只拿酒瓶当靶子。你还想问什么?我这儿没有牛可卖,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女人头也不抬,就下了逐客令。随着她的两只手上下翻飞,鲜亮的牛奶像迸射出的条条银线,哧哧地敲打着奶桶。
“我们只是歇一歇,不会打扰你过多时间。”哈达扫视着女人家干干净净的牛圈,规整的牛栏,整齐的牛粪垛,吸饱了水分的青贮地,“要我猜,你不缺帮手,我指的是男人,你别和我说,这些活计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那又怎么样?”女人回头看了哈达一眼,“你到底是收牛的,还是调查户口的?”
“我只是好奇,干我们这行当的总要对牧户有所了解。”哈达凑近女人,蹲下来,瞧她挤牛奶,“妹子,我看你还年轻着呢,再找男人可要睁大眼睛。”
“ 谢谢你的好意, 我可没想找什么男人……”
“这年头,好男人太少了,比身上的虱子还难见。”哈达又瞟了一眼那件牛仔服,起风了,它在空中微微地飘荡。“和你说实话,我们兄弟俩除了收牛,还在找一个人,那是一个大老板的手下,本来干得好好的,老板正重用他呢,可有一天,他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卷了老板的钱跑路了,你说这样的男人是不是靠不住?”
“你干吗和我说这些?”
“咴,乌云娜,瞧,连你的名字我都知晓,”哈达说,“所以,我了解你的底细,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兜圈子了,我说的这个男人你该认识,他名叫青格勒。”
乌云娜的胸脯起伏不定。
“ 据我所知, 这个男人就藏在你的敖特尔。”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要否认,这对你没什么好处!你知道干我们这行当的,没一定把握,不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浪费汽油和唾沫,”哈达看了女人一眼,来到拴马桩前,用手指挑了挑那件半湿不干的男人衣物,“这件衣服不是大风刮到这里来的吧?能告诉我它的主人是谁吗?”
“那是,是我丈夫的……”
“我进屋喝茶时见过你丈夫的照片,他好像是中等个儿,”哈达慢条斯理地说,“要我看,这件衣服只有电线杆似的青格勒能穿,还是让他出来吧,我不喜欢撒谎的女人。再有,我们不会把他怎么样的,只是按老板的吩咐,把他带回去交差。”
乌云娜不再挤奶子,她褪下袖套,情绪激动起来:“我知道的青格勒和你们说的不一样,而且,在我们这里,叫青格勒的多的是,也许你们找错人了……”
“这个不会弄错,打小我们就没砸错过别人家的玻璃。”哈达挑着眉头。
那是小时候的事儿了,他是我的邻居,我家的敖特尔就挨着他家的敖特尔,我和他,还有他弟弟吉亚曾经是最好的玩伴……他妈妈死得早,丢下他和他弟弟,后来他阿爸又娶了一个女人,又和女人生了一堆孩子……
青格勒和吉亚赶着牛车,拉着满满一车牛粪回来,像座黑乎乎的小山。六七岁的吉亚又瘦又小,趴在车辕上,他站起来还不到围子的一半高,青格勒牵着牛嚯嚯地驱使它。初冬的阳光明晃晃的,像从镜子里反射出来的一样,我用手遮眉,远远地望着他俩。青格勒,吉亚!我们能一起玩嘎勒哈吗?不能,青格勒回答,我们卸了这车,还要再捡两车才行呢。为什么?牛粪也可以明天再捡呀。我说。不,这是阿爸的吩咐,青格勒说。捡不够数,阿爸会揍扁我们的,吉亚说,新的妈妈也不会给我们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