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作者: 老邪

如果算上读大学,我已经北漂九年,根据按劳分配,理应有所成就。可惜灵魂每天随着无间地铁循环受难,肉身却仍在四环附近穷游。钱没挣几毛,却先后喂养了三个房东。室友是个中年导游,如今时局艰难,失业一年,走投无路,皈依了“彩票教”。他浸淫日久,精神逐渐升华,最近常盯着楼道墙壁沉思,试图从开锁办证的号码里分析出头奖的奥秘——我必须搬家了。

周末找房,一直找到傍晚。带我的中介秃顶且胖,其人八面玲珑,受到情商反噬,全身难见棱角,圆滑如球。最后这间房子两室一厅,也是单间单租。中介在路上暖场:“另外一个租客没你年轻,但长得不错。”

经济下行,看来中介还兼职媒婆,不小心混淆了话术。我问:“女的?”

“男的,很瘦,也是个编剧。”

本国编剧劳心勠力,被呼来喝去,常拿不到尾款,罕有胖的。我不喜欢概念上的同类,随口应付:“那挺好,有得聊。”

街灯亮起,来到小区门口。新盖的楼,墙皮花里胡哨。中介进大门刷卡,保安亭里正在换岗。这种中产阶层新楼盘,年轻保安负责守卫房价,只在白天撑门面。大龄保安才值夜班,朦胧的夜色掩盖了衰老,加班回家的中产业主不容易注意到。

房子在十二层,采光良好,设施齐全,厨房里还有台磨豆机,我很满意。只是客厅整洁空荡,看不出有人住过。中介说,那个室友神出鬼没,不常回来。想到公共区域多数时间属于我,比较划算,我麻利地签了合同。

回去打包好行李,次日清早,未和彩票教徒告别,我悄悄跑路了。上午搬进新居,东西不多,上下楼三趟搞定。在门口和司机结账时,有个穿天蓝色工装的男人进来,戴着鸭舌帽和白口罩,黑色旅行包拉链坏掉了,他佝偻着背:“ 您好, 做卫生。” 声音有点嘶哑。

合同上有写,每周会有专人来清扫公共区域。我点点头,放保洁员进去。

回自己屋里拆开纸箱,刚摆好书和相机,保洁员敲开我的门,提着湿淋淋的拖布:“您刚搬来?里面要不要拖拖?”

这保洁员很瘦弱,身形有些老态。我拿起一瓶水:“您歇着吧,我自己来。喝水吗?”

“你真没看出来?”保洁员嘿嘿一笑,直起了腰板,脱帽摘口罩,高鼻梁,丹凤眼,虎牙对称,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人,并不老。

“看出什么?”我警觉起来,随手抄起三脚架,“你到底干吗的?”

“我叫楚亮。”他拇指冲隔壁晃了晃,“那屋的。”

室友乔装成保洁员骗我?我更加迷惑了,盯着他眼睛:“哥们儿,你这是哪出?”

“抱歉抱歉!”楚亮不好意思地挠头,“我最近写个保洁员的角色,买了工装找感觉。听中介说有人要搬进来,就拿你开个刀。”

“扮得挺像,学过?”我敷衍地夸赞,却后悔过早签合同,这室友的性格有点古怪。

“修过半年表演课。”楚亮点点头,“一流的编剧至少得是三流演员。”

“程蝶衣还是少几个好,”我对此持保留态度,“写归写,倒也不必入戏太深。”

“听说是同行?”他指指客厅沙发,“坐!”

“小编剧一个。”我坐下保持距离,给他递了根烟。

他掏出打火机,伸手先给我点火:“最近写啥类型?”

“一个武侠电影,打打杀杀。”

“胡金铨那种?”他认真地问。

我吐了口烟,尴尬笑笑:“烂网大。”

当今影视市场什么审美,大家心照不宣。他眉头微皱,果然没接话,磕着烟灰问:“你信侠客吗?”

“不信。”我果断摇头,“哪有什么侠客,多是生活所迫,诉访无门,只能铤而走险,大杀四方了。”

他微微摇头:“心里没根,写不好啊。”

“混口饭。”我堕落得坦坦荡荡,“现在这环境,给钱就行。”

毕竟初识,我说话收着。楚亮却极为热情,张口就是塔可夫斯基、库布里克、科波拉,我只能聊几句大凯子老谋子之流,最大的交集只剩黑泽明。他虽然没明说,但能瞧出他看不起如今的很多导演编剧。比如我这种,为了钱什么都写,毫无艺术追求。见多了清高之徒,我倒不觉得冒犯。可谁刚开始没追求呢?但老板说这场戏必须与民同乐,强加几条丝袜大腿进去,那也没辙。

楚亮大我三岁,笑起来很邪,但病恹恹的,颇有物哀之美。他说他早年也参与过不少乱七八糟的项目,但不是临开拍撤了资就是剧本被改得面目全非。也有部院线小作品,他写的是少男少女绝境互相救赎,导演最后拍成了失足少女勇斗怪癖嫖客。他觉得是垃圾,随便挂了个假名,场面上很少提及。

聊灭一根烟,他起身一拍手,说这栋楼里还有不少租户,他要再去试试感觉,就戴起帽子口罩出去做保洁了。我回屋继续收拾东西。

住了半个月,我发现楚亮好像不上班,作息也不规律,偶尔还消失一两天。客厅有时遇见,他常换衣服,今天像个民工,隔天穿成白领,根据造型改变眉眼和身形气质,他解释说在观察人类行为。这类似于优秀演员体验生活,但在编剧圈里很少见。尤其我这种底层编剧,疲于奔命,没这闲工夫。每天两点一线,和一群同龄人困在高楼办公室,妄图写出接地气的好剧本。我的工作具体而言,就是搜集传承千年的套路桥段,换个故事背景打乱重组,在抄袭的边缘试探成功,就算是技术创新了。

某个周末,我去北四环的偏僻鬼市淘书,天还没亮,卖家与买家都打着手电,日出就散。挪到一个小摊位,觉得老板侧脸熟悉,仔细辨认,就是楚亮。他新剃了平头,顶着黑眼圈,脸油油的,看着老了十岁。地面的破被单上,码着百十来本旧书,内容杂乱,不乏《夫妻家庭按摩》这样的图文佳作。打过招呼,我好奇地问:“每天神出鬼没的,原来靠这个挣钱?”绝版书确实能卖出离谱的价格。

他打着哈欠:“不是!刚搞的。剧本里写书摊戏,来观察观察。”

我来了兴趣,边聊边陪他卖到日出,他偶尔吆喝几声,和买主扯闲篇也挺像个老江湖。中午一起回到家,我想起有几十本旧书,想让他帮着卖。都是剧本教科书,曲高和寡,他犯了难:“铁定卖不出去……”

“反正我不看了,送你摊上撑撑门面。”

“也不是没办法!”他笑了笑,爽快地把书都拿走了。

过了四五天,我正在上班,他微信突然给我转来四百多块钱,说是书卖了一半,这是书款。我大为惊奇,问他怎么卖的。他发来个某多多软件卖仿真钞的链接,打字说:“随机塞书里,黑灯瞎火的,有便宜谁不想占。”

过了些日子,他不摆摊了,窝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写剧本。咖啡烟酒加熬夜,我劝他多休息,别这么伤身体。他说灵感来了就一小会儿,睡过去就没了,得珍惜。

写了个把月,他觉得闷了,穿起西装又出去约会。他口才好,又长得帅,约回的姑娘各色皆有,学生、白领或少妇,模样都很漂亮。卧室隔音很一般,有时候夜里能听到他和姑娘比翼浪叫。北京很大,大到不少男女没有安全感,知道难落户,早晚要离开。寂寞时常有,也不往深谈,看对眼就睡几个月,干净又卫生。同类相吸的露水姻缘,不存在谁占谁便宜。

楚亮拿捏感情有一套,得空传了我几招,穿插了哲学、社会学和精神分析学,可谓功力深厚。可惜我连请姑娘吃海底捞的钱都舍不得花,这方面一直没长进……

自从陈佩斯维权被孤立,北京编剧就有了抱团垄断的习性。班长是其中翘楚,最近组织了个毕业五年聚会。我混得一般,潜意识里排斥,但想到能交换行业信息,还是去了。

任何群聚场合,喝了三杯马尿,能不向左右传道的人,一般都有前途。但聚会那天,真孙子和假大爷们,酒没多喝,话都挺多。

别管多烂,拍出影视作品的同学自动坐了一拨,炫耀人脉根基,细数认识哪些大腕,互相试探着斤两。没背景又不想跪的坐另一桌,都在讽刺审查制度,自夸才华横溢,仿佛离成功就差个大耳明主三顾于他。而我早就开悟,这就是个工作,无限拔高等同于自我毁灭。我只有短短几十年活头,不可能悠闲地等审查过去。遇上如此时代,就必须戴着镣铐前进,这是人民赋予我的责任。

多听少说,我也陪着喝。躲来躲去,还是被班长逮住,教育了一顿。他讲舒服了,见我实在可怜,扔了个私活给我。是个兵王流短剧,稿费不低,也算没白来。

喝到深夜散了场,打车回到家。刚开门,眼前突然一闪,一道白刃竖着劈来。我下意识一躲,酒喝多了没站稳,摔了个屁股蹲。

“呀!”楚亮急忙收刀,“本想吓唬你,喝多了啊?”

把我搀到沙发上,他进厨房泡了杯葛根茶给我:“解酒管用,我常喝。”

“不算醉。”我盯着那把猎刀,“这是要杀谁啊?”

他摇摇头:“ 剧本里有个老角色, 会刀法。”

合租了三个多月,我越来越好奇他的剧本:“你到底在写啥?大厂保洁员情人无数,凌晨还坚持出摊卖书,其实是卧底的神秘刀客?”

“那就给你讲讲。”他去冰箱开了瓶牛栏山,“我喝这个,你喝茶。”

剧本的主角跟楚亮同名,其父是个正直的教师。说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主角父亲因为拿主席画像包油条给儿子吃,被邻居告发,因此受了点教育,下放到东北林场伐木。后来,林场传来消息,说在冬日围猎狍子时,父亲失踪在长白山密林中,死不见尸。母亲不久后郁郁而终。主角从小备受欺凌,八十年代初允许人口自由流动,主角做过清洁工,也卖书讨生活……某日,原林场拆改,寄回属于其父的封存旧物。棉裤里缝着一封信,写得乱如天书,还夹着一份残缺的精神病鉴定意见。主角看过后,对父亲之死有了莫大的疑惑,决定北上,寻找父亲的遗踪。

故事里细节很多,他讲到此处,已经喝了半瓶酒。我被吸引了:“最后找到了吗?”

“没有。”楚亮又闷了口酒,咂咂嘴,“主角在林场找到了一些线索。其中有个老头,年轻时在批判大会上带刀逞凶,也被下放到东北,和他父亲关系还行。这老头无妻无子,如今沉默寡言又酗酒,平反后没回故乡,做了长白山护林员,独居在山腰小木屋里。主角呢,常来找这老头聊天,问父亲的事,老头总有戒心,不说关键之处——现在我卡住了,我想在一场饭桌戏里,让老头和主角建立起真正的信任来,让这份新感情逐渐替代主角心里缺失的父爱。”

本以为要审视历史, 原来是个亲情题材。我想了想:“能用的道具,无非就是烟酒碗筷……”

“对。场景普通,出彩不容易。”楚亮屁股滑到地上,斜靠着茶几挠头。

我想了会儿,提供了一个思路:“你听听我这个事儿啊。”

楚亮稍微坐正了点:“你说。”

“我和我爸之间呢,从小就话少。我爸也特爱喝酒,但心里有数,每次不超二两。我每年也就回去一两次,这几年我发现他总喝超。饭桌上找不到话题,我就劝他少喝点。有一次我突然明白,他只是为了让我多劝他几句,故意喝超的。”

楚亮双手虚拢,飞速眨眼:“你是说,改改设定?”

“聊久了多少有点感情。这老头既然无妻无子,你改成他喝酒从来有数。刚认识只聊天,后来留主角吃饭,喝定量的酒。直到这次,聊着聊着,他喝酒开始没数了,主角劝,他喝更多了。”

“有道理。他把主角当儿子看了!”楚亮恍然大悟,“你有两下啊!”

我摆摆手:“灵感这玩意儿,话赶话逼出来的。”

楚亮醉眼蒙眬,还想着投桃报李:“你那个武侠讲什么?有我能帮的吗?”

“快写完了。”我摇摇头,“就明朝年间,主角满门被杀,然后隐忍多年,向高官爽快复仇。”

楚亮倒满最后一杯:“多烂俗的桥段啊!”

我点头承认:“是烂俗。”

“ 你比我年轻, 还是要写点好东西出来啊。”

“得先活着呀!”我莫名有些不爽,“哪像你不上班也不愁生活!”

“我也没啥,就前几年挣了点钱,能撑三四年。三年没上班了,两年前开始构思这个剧本,就算没钱了,还有女朋友们养。”说最后这句时,楚亮贱兮兮地笑了。

我其实挺羡慕他,他租的屋里有独卫,书架上全是哲学大部头,我一本都看不进去。衣柜里是各种职业装,简直像个赚够钱的隐居特工。我开玩笑:“我还以为你是富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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