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水练习

作者: 倪晨翡

1

不知餍足地喝水,用一千毫升的阔口杯,一杯接一杯,咕咚咕咚顺着窄细的喉咙灌进去。连续喝了四杯,实在喝不下了,抬头看一眼,对上一双不容后退的眼睛。他仿佛听见,那双眼睛的主人又一次说起:“喝水是为了逼出体内的水。”

第一次脱水练习,他问教练自己会不会死。他不理解教练所说的“拼命”,只觉得教练这个人实在矛盾,这样下去,他只会不断浮肿,又怎么逼出身体里的水呢?

开始排尿了。体内的水太多,鼓胀的膀胱让小腹隆起,短裤的松紧带在皮肤上勒出一道窄细的迷宫。他想到小学时无论如何都算不明白的“游泳池放水进水”问题。喝进去的和排出来的似乎一样多,自己应该不会死。这样的喝水练习持续了一周。一周里,除了喝水,其他一切正常,体能训练、格斗搏击,都没能消耗他的意志。脱水练习是走向大世界的关键一步。教练实在喜欢夸大其词。不过能离开爸总是好的。

爸送他来的那天,那个女人也来了,但她并没有下车。他猜想,爸离开后会带着那女人在这个沿海城市逛上一圈,女人是为了看海来的。他也没见过海,但爸的车开得飞快,车窗半开,他从涌进的风里似乎闻到了海水的腥气。又或者,是那女人身上的。她和爸已经结婚了,按道理,他该叫那女人一声阿姨,第一回见面时叫了,女人却恼笑着说应该叫她姐姐。

他的生母没死。法院判决的时候,他看见妈在听到他归爸抚养后露出了笑容。是妈把他推给爸的。妈听不见声,先天双耳失聪,自然也说不了话。他忘记在哪场酒席上听家里哪个叔叔提过一句,哑女人守得财。爸推杯换盏,附笑两声,便把这句暗藏他这些年生意风生水起的话搪过去了。妈没有工作,平时给人做些针线活,妈写字跟他说,要好好读书,想妈了就来看妈。可转眼,他就报了体校。爸塞给他生活费,装在一个皱皱巴巴的黑色塑料袋里,像垃圾。爸在夜里扇妈巴掌,妈不会说话,只能呜呜咽咽地小声哼哼,他曾见过一次。后来他再不在半夜起来上厕所,憋急了就尿在一个空的饮料瓶里。不闻不见,似乎这些事就没有发生。如今,爸的巴掌成了爱抚,爸像只哈巴狗,俯首称臣在那女人的裙下。市赛在半个月后举行,他报了名。实际上,是教练给他们全部人都报了名,报名费五十,记在他的学费里。

这些事他都没跟妈说过。

2

第一轮,除了请假回家的小武,所有人都坚持了下来。但这只是个开始。他不知道,教练让他大量喝水、排水是为了让身体产生排水惯性,为后面的断水做铺垫。

第二周,断水开始了。每天的水分摄入量只有两百毫升。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教练说了一些别的话。教练说,如果有人偷偷喝自来水,那就被视为自动出局,失去了参加比赛的资格。他还是不理解。教练还说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次机会,晋级了就可以去省里参赛,再晋级就可以去参加全国比赛。可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队里半夜起来以上厕所为由,将嘴巴接在水龙头下偷偷喝水的大有人在。第二天早课,教练便将这些人一一点名,被点名的小杨不承认,教练便指着小杨的鼻尖问:“要不去看看?”结果小杨还真的跟着教练去了。小杨回来后告诉其他人,连厕所里都装了监控。但到底装在哪里小杨也不知道。从那以后,他在小便大便时都会抬起头来回张望,刚开始半天尿不出来,有人便笑,结果笑的人自己也尿不出来了。

一天的水分摄入量降到一百毫升的时候,他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再一次想起“游泳池放水进水”问题。他感到一个巨大的炽烈的太阳就悬在他的头顶,炎热的夏天,教练却给断了电。这时候,他才觉出之前那没什么功效的摇摇欲坠的吊扇的可贵。身上的汗把床铺都浸湿了。他问下铺的小陆:“你想尿尿吗?”小陆好一会儿才软塌塌地回了一句:“想。”他惊奇小陆竟然还有尿,目送小陆起身,像根蒲草左摇右晃地出了宿舍。

第二天早课的时候,小陆被宣布出局。原来昨天小陆离开宿舍除了尿尿,还喝了洗手池水龙头里的水。他忽然羡慕起小陆,昨天他其实也想跟小陆一起走出去。小陆做了他想做的事。出局了也没什么不好。五十元的报名费他会跟爸解释清楚的,总不能死在这儿吧。他实在太渴了。教练为什么不直接把水也断了呢?八年后,他在老家一百货商场的宠物用品货架前偶遇小陆。八年过去,小陆除了高了些没太大变化。他没打招呼,只是看了几眼,反复确认。小陆无意间与他的眼神相撞,没有火花。他发福了,准确来说,他从一个一百斤的十九岁少年变成了一个一百九十斤的二十七岁青年。小陆没认出他来也情有可原。他看着小陆从货架上拿起一袋猫粮,身旁的女孩到小陆的大腿,梳着齐刘海马尾辫,四五岁的模样,拽着小陆的衣角,“爸爸爸爸”地叫。他也是来买猫粮的,但他蛰伏在两排货架之间的打折商品柜前,悄悄打量。

猫养了五年,嘴巴越来越刁,买的猫粮越来越贵。他的钱几乎都花在了猫身上。猫生过几次病,有一次上吐下泻,不吃不喝一周,最后却也挺了过来。可惜猫的这本事,妈没有。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像一块粗糙的砾石,口腔几乎分泌不出唾液,后来的几天,他开始蒸桑拿。教练带着他们,去了一家破破烂烂的澡堂。窄小密闭空间里的热气差点让他昏厥,但几日下来,脱水还算有效果。眼看着体重从一百斤减到了八十斤。他不知道妈会来看他。比赛称重前一天早课,教练宣布最终可以去参赛的人选,共六人,他在其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这场脱水过后,他感觉自己的命也跟着变轻了。早课结束,他在宿舍收拾衣服,小陆来传话说有人找。由于体校是全封闭的,有人来找只能先在廊道的传达室大铁门前见,若要出去,还要再找教练请示。远远地,他看见妈两只手扒在大铁门上,那一刻,他忽然下意识地等妈唤他的名字,但没有,妈从来没有唤过他的名字。

他说:“妈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爸告诉你的?”

他在期待,妈会给他回点什么,哪怕半句话也好。

妈什么都没说,甚至呜呜咽咽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他和妈就这样见了一面。

3

第二次再见小陆,是一周以后。他的猫死了。一天早晨,他睁开眼,没听见猫挠抓板的声音。他叫了两声:“猫儿,猫儿。”他的猫也没有名字。发现的时候,猫就躺在抓板上,干瘪几乎只剩一张皮。猫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水分就从猫的身上消失了。他不忍再看,否则便会看见猫凸出的翠绿色眼珠,一只露在外面。他很平静。从八年前妈突然到体校来看他,下午他接到爸的电话,被告知妈出事了以后,他就已经知道,猫说不好哪一天就会突然离开的。对猫的死亡,他早已有了预设,但对妈,没有。

那天下午,他原本要去蒸最后一次桑拿。脱水后的体重虽然已经达到标准,但教练的意思是固本培元。这四个字从教练的嘴里说出来有一种迷幻的魔力。他身体里的水分似乎已经完全消失,干燥的血液像冻凝土一样在血管里摩擦。他感觉自己已经很干燥了,并开始期待随后的恢复训练。可他想,从八十斤恢复到一百斤,真的会有多么压倒性的优势吗?这段时间,他逐渐从脱水的痛苦里缓解了一些,不多,去厕所水龙头喝水的念头还是会产生。时隔四个小时再次见到妈,妈已经浮肿得像一个发面馒头。妈跳了河,妈是淹死的。他看着妈湿润的皮肤上依然缓慢渗出的水分,在闷热的暑天里,刺耳的警笛声穿透摇荡的芦苇丛在他心里打了个回旋,再悄悄地划了个口子。他竟觉得那是一种幸福的死法。要是妈也进行脱水练习,会再活过来吗?

爸呢,没打算在现场待太久。妈是怎么来的?又是为什么要跳河?种种问题,爸不知该问谁。但爸问警察为什么要打给他,要知道,他们已经离了婚。警察说:“你前妻口袋里的紧急联系人写的是你。”说着,警察将那张被塑封袋严密包装的纸条给了爸。爸看都没看就丢掉了。警察也没再说什么。他在一旁都看到了。爸的行为没有丝毫顾忌。

爸说:“走吧。”

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爸是在跟他说话。这时,爸已经走出了两米远。

本该问去哪儿,但他没问,什么都没问,只是跟在爸身后走。

他坐进爸的车里, 要先去派出所做笔录。这期间,那女人始终没有出现。爸表现得很冷静,对曾经与他同床共枕十八年的女人的死亡如此不动声色,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说说不出来,憋在心里,有进无出,像一个胀满的气球。妈就是这样熬过来的吗?熬过来,是离婚,还是死亡?轮到他了,坐在警察对面,听到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流泪的冲动,可是他哭不出来。脱水练习让他成了一片沙漠。从教练措辞跟他转述妈死亡的消息,再到看见妈潮湿的身体,流泪的冲动都没能产生,反而是现在,借由一个个旁观者的问题触及他和妈的生活。十八年来,他跟妈鲜有交流,他不跟妈说话,他知道妈也不会跟他说话,但他不知道,妈不说不是因为没有话。小的时候,别人家的爸妈给孩子讲故事,他也想听,这样的情景他只想过几次,等到他认了字,却对故事没了兴趣。现在,当警察问他上一次见到妈是什么时候,他忽然有好多话要说,但张了张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警察问他妈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见他没反应,警察又补充了一句,例如情绪低落,有寻死的念头?他当然不知道。警察已经基本将这起溺亡事件断定为自杀,引到自杀,一切或有或无的情绪便都可以安置在这具冷湿的身体上。他摇摇头。询问结束,他走出去,看见爸在门口打电话。他转头问刚才询问他的警察:“我可以带我妈走了吗?”警察面露遗憾,跟他说最后还剩下一些手续,完事就可以了。他走出门,跟爸会合。爸问怎么样,他说不知道。这时他发现下雨了,细密坠落的雨水像某种警告。“那走吧。”爸说着冲进雨里,打开车门,见他还站在原地,喊了一声。他战战兢兢地上前一步,雨滴落在他的脸上、胳膊上,迅速融化。他张开嘴巴,任由雨水落进去,是甜的。爸又喊了一声,他终于跑动起来。关闭车门,雨被阻绝,雨声像闷雷,在车外大张旗鼓。他坐在后车座,看着爸的背影。他问:“爸,你还没回去吗?”爸发动了车,说:“本打算今天走的,这不是出了这事。”他又问:“妈没联系过你吗?”爸说:“联系我干吗?”爸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说:“世事难料啊,你妈这样也算解脱了。”他在黑暗里攥紧拳头,爸凭什么可以这么说?妈不会说话,所有的话都被爸抢了去。所以妈在那个女人面前只能空空地挥舞双手,那女人捂着嘴笑,爸也跟着笑。这些他都看见了。离婚官司上了法庭,妈咿咿呀呀,法官允许她在纸上写,一句话两个错别字,连法官都忍不住笑了。这些他也都看见了。妈不知道他就坐在底下,是爸让他来的,似乎是有意让他来看妈的笑话。他被判给爸,妈走出法院,握着他的手,只是看着他,他低着头,看地上一块黑色的口香糖。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轻轻地笑了,可这个笑容他却没有看见。

4

他去殡仪馆买棺材,店员问他买多大的,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店员问,给谁啊,他说,给猫儿。店员最后给他推荐了一个骨灰盒,猫的身体死后不再像水一样柔软,但勉强还是能装得下。

他捧着那个骨灰盒走了出去,便有人迎上了他。“先生,买墓地吗?”他抬眼一看,那人竟是小陆。小陆的推销话术纯熟,让他没有气口插嘴。他只是盯着小陆的眼睛看,这样的动作反而让小陆觉得很有做成这一单生意的机会。小陆依然没能将他认出来。小陆喋喋不休,跟一周前在百货商场见到的小陆,那个在女儿面前话不多的父亲完全不同。“哪里的好?”他问。“这儿啊,您看。”小陆说着展开了手里的墓地宣传图纸。小陆所说的几块地售价都不菲。他顺着小陆的话往下说,没在乎价格,因为他根本不打算买墓地。这更让小陆燃起斗志,话滚话,渐渐形成了一块无形的巨石。“冒昧地问一句,是您家的……去世了?”小陆脸上挤出哀婉的神色。他自然不能说是猫儿,一个没有名字的猫。他想了想,这段思考的时间在小陆看来倒像是伤痛的沉默。“我妈。”他说。

那个雨夜,像个幽灵悬浮在他记忆的断层里。他的身旁是妈,湿漉漉、冷冰冰,沉默不语的妈。他和妈坐在后车座。爸透过后视镜,不知是在看他还是看妈。他也企图通过后视镜看一看妈,他不敢转头,即便车厢内灯光昏暗,没人留意到他。爸没有带妈回家。按照规定,跨地运送尸体必须由专门的殡葬车进行。爸的车停在医院门口,停了有十多分钟,这期间,他们父子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雨声,从暴怒变得淅沥,这声音让他的喉头发痒。他吞咽唾沫,喉咙撕裂般痛了一下。后来,他渐渐意识到,爸似乎在等他的决定。再过不久,他就要过他十八岁的生日了。他们是离了婚的夫妻,妈一辈子的话都被爸抢了去,现在,该轮到他替妈说点什么了。妈应该是想回家的吧。有家的人都想回家。爸肯定也这么想,可爸迟迟没发动车,就代表他现在还不想,或者不能回家。那女人恐怕还留在这里。他没多问,只跟爸说:“我明天要去比赛。”爸的眼睛再一次出现在后视镜里,躲闪里又有一丝窃喜。妈到底为什么要寻死?又为什么依然带着写有爸电话号码的卡片?当他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爸已经带着那个女人离开了。妈是家里的老小,大哥、二哥因为房产问题闹了多年,这个哑巴小妹本该也分到一份的,但妈还是不争不抢。除了两个哥哥,妈再没有其他亲属。爸将车发动,开上一条灯火明亮的路,没多远,路又暗了。开车的是爸,他身旁的是妈,小小的车厢里,他们一家团聚了。如果不是他在转弯后看到一个光亮微弱的灯牌写着庆山殡仪馆,这个梦还可以多做一段时间。什么殡葬仪式都没有举行,妈便被送进了火化炉。爸太急,他隐隐觉得爸是为了毁尸灭迹。火化前,是他签的字。爸把妈的死亡证明交给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后便在外面抽烟,他提着笔迟迟没有落下。他的手就这样擎在半空,工作人员没有催,静静等着。爸的烟抽完了,走进来,问了一句:“还没开始烧吗?”现在,他落下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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