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的六个关键词
作者: 唐棣我不知道,“关键词”是从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在我看来,它有点像历史中常见的“大事记”,可以让人一眼便知一件事发生过了。最早,我注意到“电影关键词”这个说法,是从英国电影理论家苏珊·海沃德那本《电影研究关键词》。她在书中对“关键词”有过解释:“关键”的意义,大于普通元素,也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她强调了关键词,除了“简明扼要”的优点之外,非常主观的那一面。古往今来,关于电影的说法都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比如法国社会学家让·波德里亚指责:“今天的电影不知道暗指,也不理解幻觉:它在一个超技术、超效率、超视觉的水平上把一切连接起来。没有空白,没有间断,没有省略,没有沉默,如同电视一样,随着自身图像特性的消失,电影被日益同化。”(《艺术的共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当电影本身反映生活的那种特别的幻觉,在社会上、在各种媒介中随处可见,作为独特艺术的电影,也就等于没有了。过去的人认为,电影不仅是艺术,还是关于电影的神话。现在从一个现代观众的立场上看,电影似乎是一种寻找同类的“工具”,通过对某部电影的看法,或者喜欢的电影,判断某人的品位和性格,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
我们不能不接受这种改变。在电影问题上,好在大家还可以试着,让感性抬头,主观一点儿,如果谈电影时连自己的感情,都没有调动起来,可能也休想听者有所触动——这里“听者”指的,不仅是影迷。现在的观众,早就不满足于像以前那样看热闹了。他们很可能比过去的影迷更专业。另一面的问题是,同(质)化不仅发生在电影上,观众也在某种“复杂性”上过于相似。即使在如今这个电影低迷期,某些艺术性、低成本电影仍然存在,不是也偶创了市场奇迹吗?观众不会消失,只是融入一个更大的人群之中。在电影不容忽视的现代社会,人群中潜在的观众数量,完全有可能是惊人的。
作为观众中的一员,我觉得,现在的情况和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法国电影新浪潮”现象有着对应关系。无论人们对“法国电影新浪潮”的含义有多少理解,是否看过新浪潮电影,都不重要。我更想说的是,电影之外,“新浪潮”对年轻影迷依旧有积极意义、充满号召力,作为一种创造性的精神,至今仍有重提的价值。于是,我借由“新浪潮”这个话题提出六个关键词。
电影质感
最早,电影就是一种眼里的惊奇:1895年12月28日,一辆进站的火车,为什么就能吓得观众拔腿就跑?当时只是在巴黎卡皮欣大道上格拉咖啡馆的地下室里,并不是在萧达车站的月台上(《火车进站》拍摄地点)。惊奇就是因为电影可以带来一种让你身临其境的特质。这种特质就奠定了电影媒体的核心——至今电影工业,无论3D、杜比声效等,也都是以为观众创造这个感受为追求的。后来从无声电影一路发展,内容、技巧越来越丰富,到有声电影、彩色电影,电影才拥有了一套完整、特殊的语言,更接近我们现在理解的那种“第七艺术”。
当然,观众也几乎是在同时,陷入了一种矛盾心理:既想区别这两个世界,又想融合它们;既享受它们的不同,又逃避它们的相似。再具体一点说这个关系就是,看电影是对生活的逃避,也可以是对生活的补充,因人因时而异。总之,自从电影有了自己的“话”,银幕上那个世界,和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的差别就越来越显著了(无论差距越来越大还是越来越小),同时也从眼里的惊奇,进入脑子思考的阶段。
“法国电影新浪潮”代表作《筋疲力尽》有个译名,就叫《穷途末路》——战后的法国百废待兴,电影或多或少“回避”了令人迷惘的现实。早期,“新浪潮”电影也就是因为密切关注了生活,同时附加上作者的思考,而被法国年青一代观众追捧的。
他们身处一样的现实,比如“新浪潮最直接的影响之一,就是确立了电影创作时常需要年轻导演来革新的观点”(米歇尔·玛丽《新浪朝》)。20世纪70年代,法国国家电影中心推出了鼓励年轻导演拍片的政策,只要有剧本就可以获得资助,的确出现了一种作品的繁荣局面,不过《新浪潮》里紧跟着悲观地写道:“但其中的大部分都没有明天。”
事实上,再也没有“新浪潮”那样的“集体”出现了。虽然,“新浪潮”导演们普遍不太承认有什么“新浪潮”,但他们无形中以“集体”的形式,被写入电影史这一点无可厚非,导演阿涅斯·瓦尔达说过:“‘新浪潮’既不是一个流派也不是一个集体,它是那些在20世纪60年代工作的导演的混合体……”意思也就是,每个导演都在用个人的方式,做自己想做的事,只不过时代把他们合并在了一起。
我们从这个角度,再看看“新浪潮”导演的作品。我觉得,戈达尔比特吕弗在作品上更有力的观点,就是从他们个人的处女作出发的。
《筋疲力尽》来自鲜活的现实,而不是“古典”的电影模式——通过记忆反思。其实,两部“新浪潮”代表作,不约而同地都在讲一个“反叛者”的故事。《四百击》就有社会压迫,孩子(年青一代)觉醒的意味。在最初的选择上,已有他们后来分道扬镳的预示。
《筋疲力尽》里常被人引用的对白是——
女主人公帕特丽夏问男主人公米歇尔:“在悲伤与虚无之间,你选择什么?”
米歇尔选择虚无:“悲伤是一种妥协。要么统统归我,要么一无所有。”
重点就在这里。“有一种评论认为,在世界电影史上或者20世纪的文化史上,米歇尔和帕特丽夏这两个角色是最为奇特和最为迷人的一对。因为他们看上去如此天真无邪,如此漫不经心,如此与道德无关。”电影学者戴锦华提到的“成人与道德”在这部电影里出现了断裂。(我忽然想到法国评论家米歇尔·塞尔索《在伦理道德与乌托邦之间的新浪潮电影》里说“新浪潮”是“一种断裂的运动”。)
具体的说法是:“从电影的第一个段落射杀警察的时候,戈达尔开始了他对世界电影史的断代……”戴老师显然指的是视听语言上的问题,观众没有看到开枪,只看到警察栽倒,没有看到弃车,就看到他在田野中奔逃。有意识地掠过空间和逻辑的定位,断裂的目的是只给观众看作者认为有意义的部分。这就是“新浪潮”要做的事。
当然,也有人批评欧洲知识分子进入了电影行业,让电影变得越来越难懂。在法国“新浪潮”电影这个具体的例子里,不得不说,知识分子的思考方式,确实为电影带来揭示生活真相的可能。
像戈达尔说过的那样:“艺术并不是现实的反映,而是反映现实这一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电影感”这种东西。和“电影感”很像的一个词是“电影性”。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的《电影的本性》里有句话:“一部电影越少直接接触内心生活、意识形态和心灵问题,它就越富于电影性。”
这段话里的“电影性”,很明显是和一种很表面的事物联系在了一起。我猜作者的意思,可能是电影在某个阶段,无法表现内心世界。同一本书里还有一句话:“每一手段都有一种特殊的本性,它给某几类东西造成有利的表达条件,而给另几类东西造成障碍。”视听语言是综合性的,各个元素配合,比如专业上强调的画幅比、色彩、表演、灯光、场面调度一起起作用。大银幕、黑暗空间、投影观看的这种方式,就决定了看电影往往是一次性的,每秒24帧的快速运动画面,更不允许人抓住单个画面进行思考。在我的理解里,电影像是一个过程,一个平衡这些元素的过程。视听语言,说白了就是突出哪一点的问题,比如通过场景和运动等方式,提示观众对人物状态的判断——
一个奔向大海的男孩、一个开着车逃避警车追捕的男人、一个在巴黎街头抽烟的女孩、一个躲在窗户后的乡村年轻人、一个在乡村酒会上酒醉的城里大学生……
人们说“电影感”,实际上是在说场景(画面)质感等我们眼睛能直观看见的部分。作家阿城为侯孝贤导演的很多部电影做过事,除了大家知道的编剧身份,其实电影美术方面的工作也做了不少。他曾在一篇文章里举例说,进入一个女孩的盥洗室,里面有很多瓶瓶罐罐,我们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这个密度铺陈出来,我们就倾向于相信这真的是一个女孩常来的地方。人物就是在不同质感的环境中活动的。文学一点说,这个密度也是一种日常生活的“颗粒感”——颗粒象征着一种广义的密度。
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把“电影感”细化到构图、透视、画幅比、灯光、颜色这些。胶片不仅是记录材质,它和一种人们的想象和怀旧情绪杂糅在一起,成了一种(质感)美学。从本质上说,单幅画面,也就相当于照片本身,是没有故事性的。故事性意味着要有一个讲述过程,照片是瞬间的艺术,那个故事其实产生在观众的脑子里。联通大脑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是经过变形的,清晰度远达不到数字影像能达到的程度——更多的东西是我们看不见的。如今书上的,或者人意识里的,很多关于电影审美的说法,基础都在这种生理意义上的观看习惯上。技术突飞猛进,胶片电影几近绝迹,而基于新技术上的“数码美学”,却没有跟上来。
事实上,现在的技术只是为电影人提供便捷、高效的拍摄速度而已,美学要求的部分,需要在后期制作中再次“退步”——模拟胶片的质感,加入大量颗粒,等等。也就是说,电影的历史伴随着不断地“前进后退”,技术与美学交叉进行,“先进”的电影总是在满足“落后”的审美,这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同样的悖论,在技术层面还有非常多,比如摄影机核心部件图像传感器CMOS的高像素和体积之争。)
法国“新浪潮”电影在“电影感”的问题上,似乎没有争议。
“新浪潮”电影主打的是自由感,或者说几乎看不出人物是在表演的代入感。从制作角度看过去,灯光不足导致颗粒感重,而且手持摄影移动起来也不稳,画面总是出现拖影、掉帧问题,还有同期收音也经常毛毛躁躁……这种电影一出来,立刻就被扣上了业余的帽子。不过,埃里克·侯麦倒是自豪地承认:“‘新浪潮’是业余电影!”
这都是因为它诞生的处境,换句话说“新浪潮”电影的“对手”是灯光、置景等都接近完美的好莱坞大片,及好莱坞大片的模仿者“优质电影”,那些本土大制作。而这些在他们“新浪潮”电影人眼中,无一不是制造虚假画面的“帮凶”!事实上,社会上已经有这种声音了,不少混在拉丁区电影俱乐部的年轻人也已经这么认为了。
“新浪潮”只是站出来,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前有评论家安德烈·巴赞,后有特吕弗、戈达尔这些“新浪潮”同行借助手上的笔,在《电影手册》杂志上写文章,为自己的作品和生活建立联系。不能否认,电影本身上映完就结束了,有时还可能面临为了反盗版、节约开支、提取其中的银做梳子等原因销毁胶片,那就彻底不存在了。
似乎就是从“法国电影新浪潮”开始,影评人地位大大提升,有的电影下映之后,关于它的谈论仍在继续发酵——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是映前吸引观众买票的宣传考虑。这样就慢慢形成了一种超越电影本身的文化。我们能说出名字的那些“新浪潮”电影,基本上都完整地经历了这个文字化(或者叫理论化)的过程,这是“新浪潮”能流传下来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新浪潮”电影是有某种“模式”的,比如一定是爱情故事,多是三角恋,十分生活化,有点像真实发生,其中有即兴创作的因素,不照剧本拍摄。戈达尔描述自己拍片时说:“台词是临场写好的,我喜欢这样,我就是这样慢慢确立自己的风格。”男女主人公一定是个非常爱读书的文艺青年,房间布置,在显眼位置,一定有当时流行的严肃文学书(如法国伽利玛出版社白色封面的书),约会场所一定在书店,他们还会去看场电影,且谈论这部电影会成为下次见面的主要聊天内容。女性光鲜亮丽,穿着入时,抽烟、喝酒,并且很多时候都是同一个女演员,同时她有不少男性朋友。男性多是那几个老面孔,电影镜头里一定会出现埃菲尔铁塔、塞纳河、凯旋门、巴黎郊区的风景……当你知道这些都是“电影感”元素后,再说“电影感”可能就能破除一些玄妙的东西。
据我所知,“新浪潮”不强调电影感这回事,他们强调生活感。“新浪潮”电影对生活的反映是他们的口号,并且这种生活是他们熟悉的、身边的,甚至和回家睡觉、出门拍摄时的生活没什么区别。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故意把生活弄混。“作为对旧的审美规范的一种回应。他们的影片同时也是一种生活节奏与生活方式的反映……新生文化中的各种要素就表现在对于镜头风格、对话的语调、节奏——甚至语汇——的改动之中,在新的剪辑频率,在新的人物类型、新‘面孔’的出现之中。”(米歇尔·塞尔索《埃里克·侯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