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转的村庄

作者: 王瑛

瑛子的到来

爷爷说,一个人来到世上,就像太阳一样带着光芒。爷爷说,瑛子是一颗果核,是藏在门前那棵核桃树上的一颗果核。最先迎着春天开花,最后在秋天里炸裂。瑛子是在开花的时候来到的。瑛子的路最先在四合院里面,后来在村里,又延伸到村外。那些路,呈现过去与未来,在阳光与月光翻转的时刻,是由以前和现在的人走出来的。瑛子和他们一样,走在来的路上……

所有在柿子湾诞生的人都由自己的母亲领着。柿子湾看似有着秩序,又无法确定明天谁将到来。柿子湾在未知的领域里平衡着时间,如果有很多明天,就无法想象后来的事……

瑛子身边的人,他们都生活在现在,那些打得开又解不开的密码正虚无到来。比如:二娃结婚了,他很快就会有后代,是男孩还是女孩未知,要等时间来证明。村里还有很多虚无的东西,杰娃结婚七年,他老婆没有怀上孩子,生男孩还是女孩,现在无法证明,也是虚无。

村里还有很多虚与实结合的东西,一棵棵站立村里的核桃树,它们总在虚实结合中,春天开花与实际结果不成正比。瑛子总要在虚无的东西上找到实物来对应,比如:瑛子找到没有结果的核桃枝丫,是因为核桃花被一夜大风吹落了。公鸡老不打鸣,是因为被妈妈请来的骟匠骟了。昨天的事,找不到对应的事物,连一个痕迹都没有留下就成为虚无。就像瑛子某个时刻躲进院落,听得见杏花开放的声音。深入进去,那悠然、恬静、完全的无风险,像是回到妈妈的子宫里,还没有瓜熟蒂落。黑夜来临,瑛子潜意识地祈祷把屋边的栅栏缺口围拢,把黑夜围拢,把月光围成一个光环。然后,瑛子就放眼去寻找1966 年3 月20 日的那个夜晚,妈妈是怎样找到这个春天,找到杏花开放的交汇点,她左顾右盼,妈妈后来又不承认这个不吉利的时辰,却又无法改变瑛子的到来。深夜十一点半,妈妈听见糖厂放出的哨声,在这个不能改变的点上,瑛子来到柿子湾。

瑛子要经过上半夜,还要走过下半夜,才能到达阳光中的柿子湾。从此,瑛子的妈妈在这个节骨点上,不敢告诉别人她的五妹子是子时出生。

瑛子到达柿子湾,柿子湾是个虚与实的村庄。这个湾里没有水,没有巨大的石头,没有排列的鹅卵石,没有平地的风可以去追逐,没有一条小河在流淌,在这里只有凭自己的想象来生活。

瑛子是几时来到柿子湾的,只有妈妈知道。妈妈添了几根稻草给瑛子做个被窝,这个被窝是三个哥哥和姐姐也睡过的草窝。妈妈说那个年代,满山都找不到几根草,但妈妈有取之不尽的乳液喂养瑛子。

那时是三月,大大小小的水田里,很多鲫鱼产子。瑛子的大哥十六岁,到田坎一站,就能感知到鱼在哪里,那窝鱼有多大。大哥说,鱼产子时,先是一鼓作气霸占地盘,蹲在水里不动,后来躁动不安,整个水田都在动荡,田边的黄色花朵也在阵痛。大哥抓了很多鱼给妈妈吃,妈妈才有取之不尽的奶液给瑛子喝。这是春天,人们守候着希望。

瑛子到来了,七月肥肥的黄瓜花就在大田坎上开得绚丽,黄瓜藤绕来绕去,把田坎绕得紧紧的。无数的白蝴蝶围绕在田坎上,蜜蜂嗡嗡叫。瑛子在被窝里,三年来听着这一群蜜蜂的叫声,瑛子的世界被它们围起来,一个个夏天,就在瑛子的耳边催长着瑛子。

瑛子睡醒后,就朝大门走去,坐在门槛上。瑛子望见最远的是对面的那座山坡,最高的是天空,天空上没有白云,天空无边无际。瑛子在没有出路的空白上混乱,然后放声大哭。瑛子哭得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大家叫她“大嘴巴”。没有人解开瑛子哭泣的原因,只是姐姐发现了,一把提起瑛子,把瑛子放入被窝。瑛子睡下去,瑛子安静下来,院落安静下来。瑛子又梦见田坎上的黄瓜花,夕阳照进院落,接着天就黑了。

小小的世界

世界很大,瑛子很小。瑛子只是柿子湾的一个点,让村子多了一双眼睛,一个呼吸,一条路上多了一双脚印。

在村里,每一个物体都有它的使命,每个生命都从最初走到后来。核桃树老了,它的皮裂成无数灰黑色沟痕,像一张说不清楚的图案,是鸟儿的鸣叫给它刻下的痕迹,是很多蚂蚁爬过的路线。时间记载了核桃树的过去和现在,核桃树的外皮已经死亡,它抱着的生命向内生长,稳稳地坐落在春天和秋天。风起风落,核桃树处变不惊。秋天,一树的核桃果实有的大指头小,有的婴儿拳头大,不管大小,都出自村子,来过村庄,完成使命。

老核桃树的时间到达一定年限,生命没有了宽度,它伸展不到周围去了,占不了那么多地盘。它把生命垒高,这种高度,无须张扬,它年年结果示意生命的存在。

瑛子走不进别人的世界,是世界走向她。生活里没有见过的东西不断涌现,瑛子只拣自己理解的事情去做。

瑛子发现雏菊的生活轨迹,雏菊长在山坡上,又来到屋檐下,这些空间里雏菊花在春天就开了。秋天,瑛子见到白云解散,天空开始空白起来,瑛子的心要悬半天。瑛子明白了每一件事,它们都在一边建立,又一边解散,对一件事情只能留念,不能贪念,贪念后找不到它的原型,就会心痛。

图形

瑛子的村庄是由两个池塘连接、形成较大弧形的柿子湾。两个储存雨水的池塘,常常不到夏天就干枯了。水从大洞小洞漏得干干净净,原来这些大洞小洞是老鼠和田螺钻空的,没有想到老鼠洞里真有谷物沉淀。这些老鼠被养得肥肥的,播种的季节到了,这些谷物里有残留,到春天遇见水就生长。要等到打开小清流河的阀闸,那大大的水管,装着河水穿过高崇山,才能到达村庄。水从瑛子家门口流过,小清流的水像心脏里的血液爬过上半身再回到脚下,这样的循环,村庄的四月安分宁静。清流河水的到来,刹那间,使村庄奔跑起来,这些水有预约地到达每个田间,枯黄的草木死而复苏。

每一年,把小清流河水抽走一半去田间,河底露出的卵石呈现在阳光里,暗示着村庄的含蓄。那些长在卵石上的苔藓,是古人把时间过老的见证。

流水声的到来惊动瑛子的年龄,一些蠢蠢欲动莫名的感觉驱使瑛子去探听田野的回音,一定与瑛子身体里的某个部位一起在生长。田沿上长满黄瓜花,一群群蜻蜓,它们并肩占满了黄瓜花,在瑛子心上的那块地方,唤醒瑛子。瑛子与那片田坎上整齐而洁白的杏花并肩而站,有着说不清的涌动,在杏花里跳跃。瑛子跟着水流的响声,想冲出村庄。

春天,就是一场掠夺枝丫寂静的侵略,让村庄不断点燃内心的火种。那种初放的慌乱,冲破束缚又收回来羞涩着,好像深埋于此,又绽放于此。从昨夜开始,它们先后悄悄敲击瑛子的窗口,伴着那蓝色的月光温暖着瑛子,瑛子希望田园的情景长时出现。

时间一天天,像蚕丝吐露的图案,那块淡蓝色的丝绸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它像村庄的版图,杏花初放的稚嫩,瑛子看见了里面梳理着的秘密。有一天花蕾会奔放而离去,而瑛子的生活范围只是这个院落,妈妈出去干活了,瑛子的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留在家里的是瑛子和小妹,她们坐在门口等到天黑了,眼巴巴地等着妈妈从坡上回来。

先锋学校

瑛子去先锋学校读书,要翻越高崇山,在这座沟沟坎坎的山坡上,瑛子走出了柿子湾。

爸爸把瑛子转去小河口先锋学校,是瑛子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先锋学校是一所有着高层楼的学校。

先锋学校在市、县区交界处。小清流河以流淌的声音把市区和县区分开,这条分界线像妈妈种的那块土地,这边是下山坡的路,那边是上山坡的路,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但缺了哪一边都不成立。

市区的人见识广。市区的那边有公路,公路上有汽车奔跑,汽车一踏上公路后,身影一股烟似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快速是一种生活,是市区这边人的生活。

汽车跑出去了,公路无限延伸,只有跑累了的车,没有收回来的路。跑出去的汽车总是要下午天黑了才回来,本想不回来的车带回来的信息、气味存留在村里,在村里堆积厚了,就成为引诱。

顺公路下去的那个地方是另一个县,那里家家户户烧制酒罐、米缸、酸菜坛子,好似另一个世界。

听说那里的村子有很多不成段的河沟,河沟里的鱼成堆,人们把一节节断流的河沟挖出来连成一条河。他们在河里养鸭子,鸭子养肥了就把鸭子烤成板鸭。板鸭香味传走四方,这些信息市区的人早已经得知。

市区的人还知道,那条公路没有尽头,走远了的是陌生,自己生活的地方是村庄,不认知的地方会迷失。他们想去探寻的欲望一直在燃烧,人们受限于对未知的无法把控,这种好奇留在村里躁动,它有一天会被点燃,冲破出去。

县区的地域被限制,他们在高崇山的那个面。

爸爸送瑛子去先锋学校,在高崇山脚下往上望,高崇山是村子的庞然大物。村里人吵架说“你好大,大得过高崇山”,吵架的人就不敢吭声。高崇山把一个人和许多人的威风杀下去,把村里人的想象阻碍下去。

高崇山的偌大限制着村庄往外延伸,谦逊、被征服和顺从的村庄,安稳、悠闲、百年不起风浪,再大的事情来临,有高崇山顶着,村里人安心于这种没有风险的生活。

很多人都不知道,站在高崇山顶上,天空豁然开阔,使人明了,能见识村庄的布局,找到自己的原点。

天空在上,高崇山在下,高崇山变得渺小,村子近乎眼屎大,离高崇山更远的山,它们连一个点都不是。此时,站在高崇山上是一种格局和胸怀。

山脚下走出来的是大路,上山的路是有选择性的,在村里生活的人,很多人不需要翻越高崇山。

今天,天空下印出一双大脚印和一双小脚丫,没有说好的茫然让瑛子走在路上东倒西歪。这种引领,是一个父亲把孩子引向更高更远的世界,让瑛子去认知、寻找、碰撞、经历自己的未来。

瑛子没领会到自己是走在未来的路上,瑛子只接受今天和今天以前的事物。瑛子看见的现在也是瑛子的过去,没有被点醒的瑛子,不知道翻越高崇山会遇见什么。

大哥、二哥和三哥在这条路上走过了,他们找到自己相应的生活。大哥在生产队加工坊管理账本。

这个加工坊,在每个下午发出的马达声,震动了村子。这台机器的坚硬冲破村庄的柔软,它螺旋式地进入村子,成了村子的主心骨,它把过去和现在打乱。

一粒种子在原始的村里人的手心里去到泥土里,它带着村庄最初的生长,和村里人的需求糅合,它没有超出自己的生长范围,顺从着一季季的播种、收割,它最后到达加工坊被打碎磨成面粉,一部分又做成面条。

面条是机器产出来的,面条进入村子里人们的生活,是稀奇的东西。村子甘愿接受机器发出来的声音,它赶走缭绕在村子的沉寂,那些让人窒息的乌烟瘴气。

面条是在黄昏的时候,一根根整齐地从机器里走出来的,它可以绕进村子,去听风听雨。

这些面条无限地延伸,不断地在机器声里被拉长运走。面条师傅不会让它们长下去,一根根被剪断,面条戛然而止就像止步在村口的仰望,被分斤分两,跟带来小麦的人调换,每斤还要加五分钱加工费。面条吃进肚里,村里人春天种下的小麦,这才算结束了循环。

加工坊在此处像一个收购站,它代替在屋檐下转动的磨子,磨子磨面的时代结束得有些缓慢。人们舍不得丢弃老祖宗留下来的磨子,闲时也推一推磨,这种旋转不管怎样顺利,也回不到过去。粮食从秋天收回来转移到这里,像播种时欢快,这种回归,它掩埋村庄的过去,铺展现在,让人们生活在未来。

二哥做生产队的记分员。这个村子的总收入总支出就在二哥的记账本上停留、奔跑,一粒粒种子是从记账本上出发的。

春天,种子离开记账本自由飞翔,在泥土里的庄稼,是在社员的一滴滴汗水里长出来的;秋天的粮食一粒粒归仓,带着大地的气息;社员的钱一分分垒高,每一个环节,像鸟声萦绕村里的大树飞翔,透明,亮堂,月光柔和。

村里人有很多期待,那些仰望里的最佳时刻没有终点。

二哥的记账本,就是社员的口粮,一粒不漏,再分下去,命运在一阵风里,一阵雨里。这些经历在记账本上是一村人的眼睛,人们抬头仰望,最初高到半空的虚无,到秋天与收获结合。在这种仰望里,人们继续明天的日子,这种推动不需要提示,村里没有时钟敲响。

三哥去九龙读高中,路程来回六个小时,这种长途跋涉,在村里只有三哥做到了。姐姐考取了更好的中学读书,他们走在这条路上,是走向更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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