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的最后一次演出
作者: 李娟我坚信,全世界最后一支马戏团的最后一次巡演是在1998年的秋天。他们去到了喀吾图小镇。浩浩荡荡的车队惊动了镇上所有的居民,以及迁徙途中赶着羊群经过此地的牧人。
上午,他们在乡政府东面的空地上支起了巨大的帐篷,所有的牧人都没见过那么大的帐篷。搭建过程中,围观的牧人纷纷上前帮忙。马戏团的人不断地谢绝。可牧人们坚持。他们说:“世代以来的规矩都是这样,哪能看着邻居起毡房,自己袖手旁观?”
毡房是牧人们的家,小的能住两三个人,大的能住七八个人。最大的毡房能住二十个人,那是乡政府用来在草原上接待领导的。毡房和眼下的帐篷好像啊——都是圆形的,饱满隆起的。但是,马戏团的“毡房”能容纳几百个人!令喀吾图的人们啧啧称奇。
帐篷支起来了,海报挂出来了。穿着漂亮演出服的姑娘和全妆小丑站在村子的几个路口发节目单。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和马戏团老板对接后,也帮着挨家挨户通知马戏表演的时间。乡政府的大喇叭循环播报相关消息。还有牧人翻身上马,奔向远远近近的村庄,义务散播这个消息。
傍晚,人们排队购票入场。长长的队伍绕着马戏团大帐篷缓缓移动。队伍里每个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老人们的木质拄杖上镶嵌着精美的银饰。上年纪的女性头戴庄重的白色盖头,年轻些的妇人头上裹着艳丽的丝巾,而新婚不到一年的女人肩披长流苏披巾,上面挂着洁白的天鹅羽毛。孩子们也被重重装扮,一个个穿着缀满中亚各国钱币的黑色金丝绒马甲。镇上的男人们穿着笔挺的军便装或西装,个个皮鞋锃亮。来自牧场的男人则头戴沉重的缎面狼皮帽。
我也站在队伍里,跟着大家一起缓缓向帐篷入口走去。我希望接下来自己能排到一个好位置,至少前面别坐戴狼皮帽的牧人。他们的帽子太大,太高,太隆重。坐他们后面的话,肯定被挡得结结实实,什么也看不到。
正是秋天,正是喀吾图一年以来最热闹的日子。农民结束了秋收,牧民羊群肥壮。所有人口袋里都有钱了。一年来最沉重的劳动也告一段落。有钱有闲。于是,一年来所有的婚礼、割礼和耳环礼几乎都集中在这个季节举行。每家每户收到的请柬都有厚厚一沓。每个夜晚,每个村庄都会有一个或几个角落灯火通明,宾客盈门,青年男女载歌载舞到天明。镇上每一个杂货铺都挤满了人,所有商品很快抢购一空。每一个小馆子都挤满喝酒的人,他们每天都在庆祝什么似的又唱又跳,直到喝得烂醉如泥。
但是马戏团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呢?他们恰好就在这样一个喧嚣的、庆典般的秋日到来了。
早上,我蹲在家门口刷牙时,就看到了缓缓进村的车队。一连串披红挂彩的卡车,音响震天。年轻的演员站在车厢上朝路人招手。村里小孩子们挥舞着树枝跟着车辆前后奔跑。我含着牙膏沫子愣愣看着,半天才吐掉。
我也想去看马戏表演。但我妈不让我去。她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骗人的把戏。”
她又说:“这种我看得多了,我给你说,里面男男女女没一个正经的。”
她又说:“他们肯定会把灯全关了,然后拉开一块布,给你看什么蛇身人头,什么美女头。假,太假了!”
她又说:“然后再耍几个杂技,然后再变几个魔术,再来个女的,穿得死不正经,给你唱几首歌。下面老光棍一顿瞎起哄。”
她又说:“最后开始卖假药。”
最后她说:“就这,还要收五块钱!”
但我还是想去。并且感到愤恨:她竟然知道得这么多!肯定以前背着我偷偷看过了。
我们以前生活在内地的一个小县城。那里的人比喀吾图的人多了几百倍几千倍。马戏团更是一年来好几拨。但我从来没有看过一次。每次,我总是和同样不被大人允许进入的其他小孩一起徘徊在演出场地四面高大的围栏外,努力想找一处能偷窥的缝隙。但一个缝也没有。只有激动人心的音乐和主持人夸张的呼喊震天响。马戏结束后,人们鱼贯而出,并且出奇一致地守口如瓶。没有一个人向外面的小孩子们透露里面都发生过什么。
大人们才不承认自己的抠门。他们不允许小孩子看表演的统一说法是:马戏团明面上卖门票表演节目,其实是贩卖小孩的组织。还有的大人让我们留心数一数,是不是进去的小孩和出来的人数不一样了。
哭也没有用,不吃饭也没有用,满地打滚也没有用——不明白大人们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为何这么强硬。被拒之门外的我们,耳朵贴在围栏上,听到里面主持人的呼喊和观众席的哄堂大笑,又听到所有人一起起哄、催促、嘘声和咒骂。实在难以想象里面到底在发生什么。只能相信,可能大人们是对的:马戏团真的有我们所不能理解的邪恶性质。但我们还是深深向往着,面对入口处光怪陆离的海报,无尽幻想一墙之隔,正发生着的神奇的一切。
1998 年,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在喀吾图,我又遇到了一支马戏团。我听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些奇装异服的人们和他们巨大的“毡房”。我看到所有主妇都加紧处理手头的家务,为晚上观看节目腾出时间。还注意到所有散养的牛也被提前赶回了牛圈。
还有一个牧人捡来一张节目传单给我看,请我帮他翻译上面的汉字。
我把这张传单给我妈看:“看,他们获过好多奖的!他们成立三十多年了。他们有狗熊表演,还有空中飞人。他们是真正的马戏团!才不是卖假药的。”
我妈嗤之以鼻。但后来她还是给了我五块钱。
夜色降临,乡政府东面的空地灯火通明,上空缭绕着激动人心的音乐。盛装的人们整齐排队入场,凭票根上的座次号有序落座。孩子们集中在最前排席地而坐,一个个激动得满地打滚。
突然,音乐停止,主持人手持麦克风上场,立刻四下寂然。孩子们也迅速停止打闹,一个挨一个坐得板板正正。只见主持人简要地介绍了自己和这个团队。然后欢迎大家的到来,祝大家度过一个难忘的晚上。最后说明观看规则,希望大家坐在位置上不要乱动,不要打扰演员的演出之类。
在座的观众们都安安静静地等着他说完。虽然一句也没听懂。他们不会汉语。
这时乡政府的秘书从观众席站出来,走上舞台接过麦克风,主动替主持人翻译起来。
但是不知这位秘书私自添加了什么内容。他的发言时间竟然是主持人的十倍。
观众席仍然没人表示不耐烦。孩子们也一动不动,睁着美丽的眼睛静静等待。
最后,秘书要求大家鼓掌。所有人整齐响应。
节目开始了。主持人先唱了一首汉语流行歌曲。结束后大家庄重地鼓掌。
接着是一段骑独轮车顶碗的杂技表演,结束后大家仍然庄重地鼓掌—— 是的, 是“庄重”,不是“热烈”。“热烈”意味着情绪上的无法控制。可大家的情绪控制得好极了。
倒也不是杂技不行,调动不了观众的兴致;恰恰相反,它简直精彩绝伦。从每个人的神情来看,内心应该都是震惊而赞叹的。显然所有人都觉得比之前听不懂的汉语歌强了千百倍。之所以鼓掌环节的氛围没有变化,可能因为,对大家来说,鼓掌就得是这样的规矩——要么不鼓掌,要么就得鼓成眼下这样:礼貌、肃然、整齐划一。
面对如此认真克制的观众,主持人和杂技演员都有点懵。
接下来,主持人更加夸张地调动气氛,演员的表演更加卖力了。
大变活人、蒙眼飞刀、小丑哑剧、小狗跳火环、猴子骑车……无论观众们看得有多么津津有味,回报的掌声永远是“庄重”的,克制的。仿佛有人在暗中指挥——表演一结束,掌声轰然响起,五秒之后戛然而止。没人大笑,没人惊呼,没人叫好,没有人起哄,更没有人在座位上跳来跳去张牙舞爪。仿佛眼下的精彩的节目和领导发言没什么区别。又仿佛对大家来说,最高规格的赞美就是让演员们享受和领导同样的待遇。
1998 年的秋天,19 岁的我坐在观众席里,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切。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马戏。在此之前,我对马戏的全部的向往,说到底无非是对成人世界的向往。对所有喧嚣的,黑暗的,无限魅惑人心的未知事物的向往。但眼下这一切过于美好了。它并不是我曾经所朦胧理解的那种演出,也不是我妈经历过的拙劣骗局。它远远超出我的期待,也完全配得上喀吾图人的掌声。
终于,到了山羊走钢丝这个表演环节时,我们喀吾图人的掌声总算有了些变化。至少鼓掌的同时不再那么安静了。大家纷纷交头接耳,边鼓掌边低声议论。
要知道,喀吾图的人们世世代代放牧羊群,他们肯定从没想过,与自己日日相伴的羊,居然也能上台表演节目。尤其那还是一只山羊呢——那可是最最调皮,最桀骜不驯,最难管理的山羊啊……
当那只神奇的山羊走到钢丝尽头,四只蹄子依次踩上一只玻璃瓶的狭小瓶口,并且在上面稳稳站住——这一次,没等主持人宣布节目结束大家就迫不及待鼓起掌来。而且除了庄重和整齐,掌声里还多了“激动”这个内容。鼓掌持续时间也超过了五秒。甚至有几个男人边鼓掌边欢呼。
那只神奇的山羊被牵下场后,大家意犹未尽,又低声议论了一小会儿。
我猜测散场后,会不会有些人回家后就对自己家的山羊下手了……非要调教人家学会走绳子、踩瓶口不可!
接下来,驯兽员牵着一头黑色的大家伙上场,顿时引起了全场观众的惊呼:“真主啊,那是大棕熊!大棕熊!”
其实眼下这只是一只狗熊。也就是黑熊。黑熊体型相对较小,远没有棕熊那么吓人。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熊啊,那可是深山夏牧场上最凶悍的危险之物啊!我感觉到了观众之间瞬间满涨的激动情绪。
但接下来,主持人遗憾地告诉大家,今天狗熊的节目表演不了了,因为它生病了。眼下只能由驯兽员牵着它在舞台上走一圈,亮亮相。我直觉认为是托辞。他们可能想省去一场费事的表演。可除我之外所有人都表示理解,并纷纷叹息,流露同情的神色。当黑熊下台时,同样报以礼貌而庄重的掌声,以及对这些连熊都能够驯服的外乡人的敬意。
很快,马戏团的表演迎来了最高潮。
最后一个节目:空中飞人。
那根固定在帐篷正中央的高高的柱子,之前我一直以为是用来固定帐篷的某种构件,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它真正的用途。
当那红衣的女孩,手握长长的绳索末端,在没有做任何防护的情况下,人猿泰山般绕着柱子飞翔、穿梭,所有人仰着头,张着嘴,心都悬在嗓子眼。
当那女孩突然在空中下腰,整个身体从绳圈滑下,眼看就要从高处坠跌的瞬间,她用脚脖子挂住了绳圈。所有人一起站起来惊呼。
接下来那女孩以倒悬的姿势继续绕着柱子高速飞翔——目眩神迷啊!她的技艺,她的勇气,她的青春特有的豪情。巨大的帐篷突然变得无比狭小。掌声停不下来了。
我感到眼前一切有强烈的不真实感。
十九岁的我,刚刚成年的我,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漫长一生的我,坐在激动的观众席间,坐在精彩绝伦的演出正对面,突然隐约意识到,就在此时此刻,有什么正在结束。
那绝不是演出的结束,类似于某种时代的结束。也许,就在我小的时候,在各种草台班子横行各十八线小城哄人骗钱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但是由于喀吾图太过偏僻,它简直就是全世界最遥远的地方,所以在这里,这种结束的进程稍微慢了些。就碰巧让我赶上了。然后我将走出这顶华美的帐篷,离开这群纯洁的人。我不敢想象接下来会迎来什么样的变故。我突然渴望一切停止。
最后,那红衣的女孩用力仰起头,用后脑勺的弧度挂在细细的绳圈上,然后双手环抱双肩,被绳索突然甩出。她的身躯在半空中急剧自旋,一边自旋一边绕着高柱一圈一圈飞驰。恍眼看去,仿佛那绳圈绞住的是她的脖颈。惊呼声此起彼伏,我也忍不住喊了起来。
灯光大亮,那女孩缓缓降落,毫毛未损。全体演员上台谢幕。
盛装的演员对峙盛装的观众。
掌声经久不息。
人们久久不愿起身,不敢相信一切已经结束。
然后,像列队入场那样,大家井然有序地列队离开帐篷。与此同时,马戏团的人们开始拆帐篷,打包装车了。乡政府的秘书和村里的老人们上前劝阻:“再多停几天吧?还有好多人正在往这边赶呢。还有好多人都不知道呢!”
但马戏团坚持连夜离开。见挽留无望,围观者纷纷上前帮助拆帐篷。马戏团的人连连谢绝。但牧人们还是坚持。他们说:“世代的规矩就是这样,看到邻居拆房子,不上前搭把手,传出去教人怎么说呢!”
年轻的女演员们收拾箱笼。动物们安静地蜷缩在笼子里等待着。有小孩子想要靠近笼子,被小丑厉声喝止。小丑仿佛是同样扮相的另外一人。他之前的诙谐喜悦和温柔耐心消失得干干净净。但孩子们还是喜欢他,不断尝试靠近他,绕着他起哄。
公厕那边则发生了小小的骚动。两个还没换下演出服的姑娘在厕所门口被几个当地年轻人围堵。小伙子们嘻嘻哈哈说着姑娘们听不懂的本地话,令姑娘生气而害怕。其实小伙子们并无恶意,只是表达钦佩和好奇而已。况且这里的人们虽说对待情感和欲望总是直接而坦荡,却不至于强迫什么。可外来的姑娘不能理解。她们虚张声势地咒骂、躲避。好在这场因文化差异而产生的小小冲突,又因语言的不通导致没法升级。两个世界擦肩而过。
马戏团走了。喀吾图的人们像做了一场梦。
乡政府东面的空地上,盛装的人们久久不愿散去。
直到今天,我仍坚信,那支马戏团一定是走遍了全世界后才来到喀吾图的。喀吾图是他们的最后一站。我坚信那场演出一定是他们最后一场演出。
要不然怎么会整整两个小时的表演,全都如谢幕般精彩。
要不然,怎么会,从此后我再也没听说过哪个地方又出现这种巡回马戏团了。甚至整个喀吾图的人也都没听说过。
仿佛马戏团这种事物从此就在全世界消失了。
很快,时代的多米诺骨牌推了过来,和其它地方一样,喀吾图也发生了巨变。它拓宽了马路,修起了高楼,建起了基站,所有人都有了手机。
如今,所有人都可以上网了,所有人都能轻易得知世界其它地方是什么样子。所有人都轻易沉浸在比记忆中的马戏表演更刺激更魅惑人心的海量信息之中。而我呢,我和所有人一样,也觉得这样的时代其实是更好、更公平的。我和所有人一样享受着这一切。当然,也和所有人一样,常常会感到微微的茫然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