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向日葵
作者: 戎禹1
不知道为啥,任德峰瞅着美术馆的楼,咋看咋像水立方,同样的长方体外观,同样的钢化玻璃结构。门前立着根方形石柱,上面用抽象的马头形线条拼成了个“美”字,还真有股独特的民族味。
任德峰跟着美术馆的负责人郭泰走到四楼,红墙白灯,廊腰曼回,让墙上的字画显得更有艺术层次。不过隔三岔五就有个云鬓花颜的姑娘,在他们画前对着手机金步摇曳,一言不合就“科目三”,还真让任德峰有些受不了。
“你说的这个画展我们从没办过,草原文化节倒是年年都有。”郭泰慢条斯理地说着,他的下巴留着一撮胡子,脸瘦瘦的,看着就挺精明。
“现在这个画展叫啥?”任德峰不慌不忙地问。
“第十四届全国书画展的部分作品在这儿展览,我们是承办方。”郭泰想了想补充道,“在我们展馆里,确实没见过你说的那幅作品。”
如果是这样,基本就可以排除是本次画展工作人员作案的嫌疑。任德峰来到一幅名叫《远方》的画前,画中是一对穿着蒙古服装的男女站在草原上眺望。也不知道作者想表达啥,但是好歹没那么抽象,任德峰随口说了句“不错”。
“只是画得挺像吧。”身后一直没说话的米返突然说道。
任德峰继续往前走,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不断在心里盘算,如果要举办这种规模的画展需要多少经费。首先你得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展厅,再找一些胡子长、头发短的老专家,准备一笔钱作为奖金发给那些愿意参展的有名望的画家。当然,这只是刚需,至于筹备中工作人员的招募、参展画家的联系方式、活动中出席的嘉宾等因素也不能不考虑。总而言之,这不是一件小事。但是——如果要虚构一场画展呢?需要怎样的条件才能让人信以为真?这是任德峰关心的。
他来到一处雕塑前,低头看了一眼被他影子覆盖的作品,简介牌上写着画作的名字:《岗》。雕塑是个被霜雪裹着的解放军战士头像。米返从身后跟上来,说道:“这个作品反映了寒冷和坚守。”
任德峰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只感到左膝盖变得僵硬,彻骨的寒意仿佛让他的半月板都结上冰碴儿。在冷光下,他再次凝视雕像,让他想起了界碑。他在边防部队的第一年,经常被安排到“第二岗”,当过兵的都知道,当官不当副班长,站岗不站第二岗。午夜十二点,他和一块类似花岗岩质地的界碑相对而立,直到凌晨两点。他站得笔直,呼啸的大风带着西伯利亚的寒冷,总是能湮灭他身上最后一丝温度。后来有经验的老兵告诉他,夜岗一定要不停地动,不然骨头会被冻僵,这辈子都缓不过来,说着老兵还用力掰了掰左肩膀,那种感觉就像上发条。可他仍然坚持站得笔直,好像那样就能变得坚强。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买那样一幅画,需要多少钱?”任德峰眼神跳过雕塑,指向后方。
“这种国内一流画家的作品估计要二十几万吧。”
“那二流的呢?”任德峰看了一眼米返。
“什么?”郭泰一下子有点儿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说,“二流的就便宜多了。”
“能便宜多少?”
“两千多吧。”
“每幅便宜两千多?”
“不,总共也就两千多。”
“这价格能买到吗?”任德峰试着把问题一步步引到他关心的方向,同时注意到米返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保守估计。”郭泰微微点头。
“那不保守呢?”
“五六百吧。”郭泰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们这里可找不到二流画家的作品。”
“咱们没有个库房什么的吗?”这才是任德峰想搞清的问题,即便是假装举办画展,为犯罪活动的现实需求考虑,一个库房是很有必要的。
“书画作品的仓储条件很高,我们绝对不会把两百多块钱的东西放进去。而且,我们仓库坚持双人双锁,另一把钥匙在我们馆长手里。”郭泰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快要离开美术馆的时候,任德峰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承办这次画展的工作人员里有没有一个叫马浩的?”他想给对方来个措手不及,毕竟他们谎称在找一幅丢失的画。人心隔肚皮,想知道真相可不能一开始就交底牌——警察办案守则第一条:别太实在。
“马……”郭泰停顿了大概十来秒后说,“据我所知,咱这儿没这个人。”
任德峰不好判断郭泰是在回忆还是在说谎,但是工作人员那么多,负责人记不住其中某位也很正常。所以,他只是客气几句就离开了。
2
出了美术馆,米返就不停地问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马浩。任德峰只能含糊其辞地搪塞他,心里想,要是找到马浩就能破案,黄振会那么好心让他来?
那天早上所长黄振喊他的时候,任德峰正在修值班室的纱窗。也不知道为啥,昨晚十二点多,纱窗突然弹上去了,卡槽咋卡都卡不住。本来就憋闷的值班室,不得不关上窗户。这一宿跟睡在汗蒸房里似的,早晨起来胳膊上、腿上都能搓出泥来。
“上周你班那个案子,有印象没?”黄振的语气有点儿急。
“不是都交给反诈中心了吗?”任德峰打开工具盒,想在里面找一个最小号的螺丝刀,却看到盒子里那枚优秀航空机械师的勋章,想想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要不你带米返去趟呼市瞅瞅。”黄振像是在下决心,又像在故意装为难。
“我不去。”任德峰在窗框上钻了两个眼,把两根铁丝穿过去,再从纱网绕回来,将纱窗和窗框绑在了一起。转业后就到了派出所,他知道基层派出所就这样,人多事儿杂,用得勤了,不管是人还是东西,没到寿命就提前坏了。所里的维修经费年年拆东墙补西墙,与其像那帮年轻人一样等着换新的,不如自力更生来得靠谱。好在他这航空机械师的头衔不是浪得虚名,在边防部队的第三年,他就考上了空军某学院航空修理专业,军旅生涯十几年,板子、钳子、螺丝刀,几乎样样精通。到了派出所更是活学活用,最近几年干社区警,不光所里,辖区老百姓家里出点儿啥小毛病也都爱找他。
“市局出了个赛马机制,这可是个正经案子,你班能加分。”
“案子是那俩小孩儿立的,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任德峰以前总觉得衰老是个过程,就像今天跑五公里,明天跑四公里,后天跑三公里。但他错了,衰老是一瞬间的事儿,当他发现自己总爱管所里的年轻人叫“小孩儿”时,才猛然产生一种“车到山前没有路,船到桥头自然沉”的落寞。晚上,他坐在安静的房子里努力回想过去,脑海里却一片空白,这可把他吓得不轻。于是他就更使劲儿地回忆,把能想起的或想不太起的事儿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知道,这就叫碎嘴子。
“按照目前的考评机制,军龄不算警龄,评四级高级警长你要吃亏呀。”黄振凑近任德峰小声说。他个子不高,情商却很高,明明比任德峰还小一岁,却在两年前就评上了四级高级警长。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让任德峰不淡定了。
“咱们横插一杠子,人家能乐意吗?”
“好好的案子被他们查断了,咱受案单位咋就不能查?”
“专业的都查不下去,我能有啥用?”
“我承认我有赌的意思,但也是有根据的,反诈中心虽然是针对新型犯罪专门成立的部门,人手、经验方面毕竟有限,目前还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状态。办案子讲的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老马识途嘛。万一你运气好,到那儿就把案子给破了,立个三等功什么的,不啥都解决了嘛。”黄振好像被自己的情绪感染了,说到最后还猛地挥了一下手臂。
“你这真是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篇。说点儿有用的行吗?”他知道黄振这人,越是忽悠的时候态度越是认真。
被任德峰逼问得实在没办法了,黄振说了实情。他刚从分局回来,看见米返带着七八个人直接找局长去了,要求公安机关追回被骗的画作,办不到的话就得赔偿被害人的全部损失。由于案件的情况还不太明朗,局长就让各个派出所的所长把自己辖区的被害人带回去做好解释工作。
“我不管别人咋办,咱们所负责的这个事不能再去找局长了。”
“他们打算让局里赔多少钱?”
“可多了,拆迁户都不敢要那价。有个半边长头发的老头儿,发型有点儿像盘龙大饼,据他说,按辈分论,他是齐白石的师弟,画的皮皮虾论只卖,一只就两万,这位老先生一口气画了二十只。”
任德峰估算了一下四十万的皮皮虾够多少人吃痛风,就明白了局里的压力。现在案子破没破是一回事,群众满不满意是另一回事。
“米返要多少钱?”他知道黄振选择让他去的真实目的了。
“八万三。”
“什么?”任德峰差点儿没拿住手中的钳子,“想钱想疯了吧!”
“我就是希望你能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要是不行,就尽量拖延几天,多争取点儿侦查时间。”黄振苦笑。
“我要是能做通他的工作,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一些往事像片片乌云般从任德峰眼前飘过,他心里出现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而且……”黄振犹豫了一会儿,“那时候,咱们也没有什么大数据啥的,案子该办不也都办了。”
任德峰知道黄振的意思,全所只有他看到过任德峰的那枚三等功勋章。
“这就是个幌子。”米返嘴上说着浪费时间,但是能看出来,他还是很喜欢美术馆的行程的。
“我们肯定能在这儿发现些啥。”任德峰站在美术馆门口看着草坪,心里构建着嫌疑人的犯罪经过。
“我真不明白,明明马浩就是那个骗我们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去抓他?”
“别急,早晚会去的。”任德峰知道现在还不是见马浩的时候,贸然行动只会徒劳无功,甚至可能打草惊蛇——警察守则第二条:猎手要有耐心。
3
米返今天的心情非常好,准确地说,应该是最近一段时间的心情都非常好。自从收到邀请函后,他就好像被破除了诅咒般。困扰了他三年的噩梦终于不在深夜缠扰他了。那个总在梦里用中指朝他比手势的男人被阳光吞噬,他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一片向日葵的田野里大喊大叫了。
“静止了,所有的花开,遥远了,清晰了爱……”米返哼唱着周董的歌,掏出手机,在微信聊天界面找了半天。他打算在“一折外卖”群里点一份喜欢的菜奖励一下自己。而且,今天的评论配图里,他不打算加上自己画的菜品图片了——遇到人好的老板会给他免单或送个小饮料之类的。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成为一名有影响力的画家了,要尽快适应那种不媚俗的生活状态。
他不知第几次打开那封邀请函了,扉页上是一群骏马奔跑在辽阔的草原上,给人一种天地宽广、奔放自由之美,上面写着“《问道》——第八届草原文化节书画展”。米返小心翼翼地翻看,里面有草原文化节的简介、历届获奖作品欣赏、承办单位内蒙古美术馆的介绍,还有郭馆长的照片——他站在一座雕塑前热情地张开双臂。邀请函的最后一页写着草原文化节期间受邀艺术家的食宿安排和日程计划。回想起工作人员的声音,真的让米返心情激荡。
“请问您是米返老师吗?”
“呃……嗯……是的,我是,我叫米返。”虽然隔着电话,米返还是摸了摸鼻子,后背出了一层汗。
“老师您好,跟您核对一下身份信息,我们要提前给您预定酒店。您的身份证号是不是2202……”
米返猜测对方一定是艺术学院刚毕业的学生,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小溪。她一定留着瀑布一样的披肩发或者高高地扎起一个马尾辫。白色的长裙刚过膝盖,露出白玉兰一样颜色的小腿。
这让米返想起坐在北方高大柳树下的那个身影,右手握着画笔,出神地凝望着秋日晴空下的一片向日葵。这时,一只手将一块切好的西瓜送到她的嘴边……
突然,米返感到一阵悲伤,而且他知道这伤经年累月,用云南白药都救不了,它反复出血、化脓、结痂、裂开。他知道这个伤口关乎谁,也知道为什么在此刻裂开。曾经喜欢画向日葵的女孩儿叫江一辰,刚刚他想到的是大学期间每次陪江一辰写生时的情景。
米返像弹簧一样站了起来,离开凳子,走到画板前。他想要逃离一些东西,那些折磨了他三年多的东西。他必须集中精神完成这幅作品,在那些东西找上他之前。他感觉正创作的画一定会在画展上一鸣惊人,许多懂行的买家争相购买,而他也会成为书画界最具潜力的新人。自从江一辰离去后,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么旺盛的创作欲望。尤其是最近三年,他的灵感被梦魇消磨殆尽,有时甚至会坐在画板前睡一下午。所以,接到画展的邀请函后,他花光所有积蓄,买了最高级的材料——施德楼的画笔、史明克的颜料、宝莱罗的画布以及泉阳泉的水。是的,他不允许水锈影响了作品色彩的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