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我的归程
作者: 曹旭我把我走过的/人生的每一个驿站/都用一朵花命名//我把沿途的花草/植成有意味的风景//当我梦中回乡/迷失道路//那些有名字的花草/便是长亭短亭
出版诗集犹如嫁女
《长亭·短亭》早就编完了。但是,出版诗集犹如嫁女,或者是把自己嫁出去。头梳了一遍又一遍,衣服穿了一件又一件,胭脂花粉,又怕太红,又怕太白。
但丑女总要见公婆,现在只能坐上花轿,让公婆嗤笑,和天下的美女一起笑吧!当今文学,各种文体都难写,最难的是新诗。新诗像一泓不着边际、不修边幅、不好约束的水,没有形状;朝什么方向流淌,怎么流淌,你都管不着。
自1917年2月胡适《白话诗十八首》发表,代表新诗诞生。这一百多年来,什么是新诗?什么是好诗?押韵的,不押韵的;分行的,不分行的;遵循生活逻辑的,遵循意象逻辑的;写成论文的,写成哲学的;看得懂的,看不懂的,都有,没有人说清楚。
这犹如在歧路上放羊,羊跑了,再去找,四面八个方向,羊找不回来。
本集中的诗,就是一群找不回来的羊。但假如有一首您喜欢,那就犹如找回一只小羊,我就很满足了。
诗分七辑
第一辑:开卷诗
《妈妈,您别拉了》——纪念汶川大地震十三周年。诗从地震的第二天开始写,写到2021年5月12日,写写停停,写了十三年,每写及修改,皆泪流满面。有人说,这样的题材不适合写诗,因为“太惨”了。鲁迅说:“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那是对在汶川大地震中遭遇不幸的人们的同情和怜悯、悲愤和纪念;可以开宗明义地表明我对诗歌的态度、对生活的态度和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所有的爱憎皆可寄托,所以别辟一辑,名曰“开卷诗”。
第二辑:江南短调
我写诗,因为我爱这片土地。
我是常州金坛人,是由灭南唐的祖先曹彬确定的。并且出生在离宽阔、清澈的丹金河十几米的祠堂里,以后生活在河边,沿河行走,我的笔蘸过家乡的水。
所以,我写河流,写大地,写故乡,写白云,写说着方言的村庄。我觉得我们村庄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株庄稼、每一个穿花衬衫村妇的笑靥,都在灿烂的阳光下说着方言。
我用诗歌幻想,用诗歌还乡。我以江南的烟云水气滋润自己,把握水流的脉搏,感受虫豸的想法;我希望阳光照亮大地的梦想,希望我们摆脱前世的丑陋变成彩蝶自由自在地飞。
第三辑:亲情灯光
我写诗,因为我爱我的亲人。
我从小跟祖母住在老屋里。每到晚上,祖母总会点一盏灯,把老屋照亮。祖母一手擎灯,用另一只手呵护微弱的光豆;我依偎在祖母身旁,行走在光的另一半里,抬头看祖母的脸,是一弯苦日子的下弦月。祖母用她的油灯,点燃我童年的光芒。
生于斯、长于斯的父亲、母亲,已经在田野上,成了两枚成熟的麦粒,被家乡的大地收藏。他们正等待来年的春风,重新萌发,长出绿色的叶子,枝叶相交,还是在一起;大姑和姑父像泥土一样朴素,给他们拍照,他们并排站着,就像并排站着的两棵玉米;笑起来缺牙的表哥、桃花一样的表妹,她们决定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是我。
第四辑:青春花飞
青春,花飞,是大自然的萌发,是我内心的感动和感伤。
对在生活中遇到的有缘人,我们爱过;爱情的花瓣,曾经飞过。
沿着河水,我很早就离开了家乡。但柳站在堤边等我;烟水在我心里弥漫,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岸,停泊着我的诗船。
我用诗歌深入花的笑靥、草木的内心,倾听她们生命内部汹涌的洪水。每天,许多无名的情愫流过心田,文字沟渠是她唯一的出路,大片大片的诗歌之花,就开在水流过的地方,花瓣亦随水漂流而去。
第五辑:岁华有声
我诗歌的声音,就是我岁华流过的声音。
我是1961年开始写新诗的,20世纪70年代、80年代、90年代以及2000年后一直在写,一批一批,写过的是岁华,是诗,也是结伴同行的诗友,聚了又散了。直到我进行古典文学研究,种六朝文学的田,做《诗品》和《文心雕龙》集注,但仍然不废新诗和散文写作。
诗歌,是眼前的生活,是万片凡瓦上溅起的春雨,是日夜吹动我们内心旗帜的灵风。当我用诗歌审美,诗,就是我看世界的眼睛,听岁月的耳朵。此时,我能在静好的日子里,听到大雪压弯竹枝、春风吹折桃花的声音。
辑中《我碰到她华丽的外衣》《我为你折一只纸鹤》《用橡皮擦去一个朋友》,都包含着我的喜怒和爱憎。
我一辈子读诗、教诗、论诗;以诗写史,用诗作纪;用诗歌承载生活,记录生命。现在的新诗人有令我羡慕的年轻,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我希望我的诗歌能像春天穿过针孔的鸟声,细细地传到你的心里,让你快乐;我希望,我像女娲黄土抟人一般,用泥土做诗,并给它们一双双黑色的有灵魂的眼睛。
在应该出诗集的时候没有出诗集,在不应该出诗集的时候出了诗集。好像是为了证明:你的生命属性,本质上还是一个诗人。
诗歌证明我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并像卫星,定位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第六辑:古人今诗
古往今来,最不变化的:一是太阳、月亮、星辰;二是高山大川;三是人性和人心。因此,我可以通过今月写古月,以古人写今人。
王孙与小草、苏小小的江南、梁武帝的佛、孟浩然的鱼、王维的红豆、李白还乡、李煜与宫娥、苏东坡的庐山,都是经典的有生命力的话题;李商隐是一个爱妻子的人,但他的王太太心里还是有许多委屈。我代王氏,写成《赠夫君李商隐》(四首),其实是写给天下所有心里有委屈的妻子们的,代天下的男人向她们道歉。
这些诗,大都表达了我中年的情怀,展示了我对古今的感悟。
第七辑:拟《古诗十九首》
教了三十年《古诗十九首》,出版过《古诗十九首与乐府诗选评》等著作。《古诗十九首》里的每一首、每一行、每一个字,都是我的至交;我喜欢它的“真”,喜欢它秀才说家常话的口吻,喜欢它用平淡的语言把人生、人性、生命写得深刻而通透。
它写了,生命的本质在于行走;分离是恋人间的常态,理想等于离乡;低端的小知识分子到了首都,受到了首都洛阳城墙的阻挡,找不到城门的入口;大龄宅女苦苦等待婚嫁的车马;读书人最大的痛苦是朋友的背叛和没有知音——从西晋陆机到唐代诗人群起仿效。所以,我称它们是“中国十九个最美的诗歌模特儿”。
从王昌龄的《闺怨》到当代诗人郑愁予的《错误》,都是对《古诗十九首》中《青青河畔草》的续写。《青青河畔草》是一首“航空母舰诗”,上面停泊着随时可以起飞的春天、小楼、杨柳、窗扉、女子、等待归人等“经典意象”。
我像站在地球边上,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竹竿向前探伸。这些“拟诗”就是我的竹竿。
我诗歌的押韵和分行
我写新诗,也写格律诗。我不是平移过来,而是把它们当作两种不同的文体来写的。
假如格律诗是象棋,新诗就是围棋。同样是棋,不是会下象棋的人就会下围棋,也不是会下围棋的人就会下象棋。它们运子的规则、方法、感觉、审美都不同。我一直觉得,新诗是格律诗的远房表弟,却是白话散文的近邻和好朋友。
写格律诗,我重视押韵;押韵是我写诗的下意识行为,但本集的新诗,有押韵的,也有不押韵的。不押韵时,肯定因为内在的节律和语言张力的“势”不允许,实在不能押(包括转韵);只要能押,我一定会押。现在有的诗韵,已经被我押得像用老虎钳拧铁丝一样,成了不会走路的邯郸人了。
其实,民国以来的新诗,押韵的、不押韵的都取得过成功,分行也是。
“现在”不够诗人生存,诗人的脚,一脚跨在“过去”,一脚跨在“未来”。在时空、形象、意象和境界之间流动,这就要求诗歌分行。我不喜欢每行都对齐。
分行的好处,是留下字和字、字和行之间的距离。歌谱上有“呼吸记号”,新诗里没有,新诗就在分行的时候“跳跃”和“呼吸”。
分行的本质,是诗人将诗美通过心灵节奏、语言节奏用分行表达出来,并要求读者用心灵和眼睛与作者互动。读诗的过程,就是作者和读者在跳一场诗意纷扬的双人舞。
所以,诗人分行的时候,要考虑舞伴能否跟得上,不要只顾自己跳,像马雅可夫斯基式的“楼梯诗”,让舞伴在台阶上摔倒。而读者阅读的时候,也要尽可能地跟上诗人的分行节奏,这样才和谐。
与诗人洛夫、郑愁予、罗门、蓉子的缘分
感谢诗人洛夫为本集题签。
洛夫不仅是享誉国际诗坛的大诗人,同时书法功力也很深厚。我们在瑞琴兄的安排下,一起在我国台湾的酒楼上喝酒、赋诗。我带去了我的著作和书法作品赠他,他也将他的诗集签名送我,他说:“你的七绝和杜牧的七绝诗风相近。”我们与作家王学敏、诗人杨树清、陈琼芳等谈古论今,尽欢而散。虽然洛夫在我离开台湾一年以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我仍然珍惜这段姻缘,并且怀念他。
同样怀念的还有台湾诗人罗门、蓉子和余光中,集中的“打水漂”就是他们诗歌的“和作”。郑愁予先生在东海大学,2017年我在台湾“中大”任客座教授时,曾去东海大学与郑先生晤谈,谈他的名作《错误》,就是在《青青河畔草》的“航空母舰”上起飞的诗歌。这是不可多得的缘分,永远留在我的相思里。
朱自清说:“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我想说的是:国学是我职业;书法、摄影、歌唱是我的娱乐;诗和散文,是我一生的寄托。
曹旭于上海伊莎士花园55号梦雨轩
2023年3月17日
作 者:曹旭,文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编 辑:得一 3121763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