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优秀的诗人鲁迅评传
作者: 杨光祖
黄乔生曾多年担任鲁迅博物馆常务副馆长、《鲁迅研究月刊》主编,对鲁迅的资料可以说很熟悉了,对他的手稿和文章也是谙熟于心,多次策划关于鲁迅的展览。他是鲁迅研究专家,代表作有《字里行间读鲁迅》等好几部,还出版过翔实的《鲁迅年谱》,也曾写过鲁迅的几本传记,如《鲁迅像传》《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和《八道湾十一号》。
这就为他撰写《鲁迅诗传》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鲁迅像传》搜集了鲁迅的所有照片,角度很新,颇有影响。但鲁迅那个时候,照相大概不是很容易,尤其早期,留存照片不是很多。所以,这个传记,基本就是鲁迅的半个传了。他喜欢鲁迅的诗,发愿为鲁迅撰写诗传,大概写了六七年,也很辛苦。《鲁迅诗传》的章节标题,基本是鲁迅的诗句,可见他的苦心。黄乔生说:“鲁迅的诗句与他的生平事迹高度契合,可以作为他的《诗传》的章节标题——本书就是如此。”据说,此书出版时还删减了十多万字。不过,就现在看,五十多万字,字数确实也不少了。《鲁迅诗传》并不是诗体写成的传记,而是以诗人的诗歌活动为主线叙述其生平事迹,详细记述了鲁迅与诗歌相关的活动,“鲁迅接受的诗教、写过的诗、解读和评价过的诗等,是一部以鲁迅诗歌修养和创作为中心的鲁迅传记”。
在很多研究者和读者心目中,鲁迅就是战士,林语堂即如此认为。笔者曾撰文《鲁迅的战士诗论初探》讨论鲁迅的战士诗论,认为鲁迅的诗论是战士的诗论,富有战士的气质。战斗,是他的关键词,也是核心词。他晚年选择杂文为主要的创作文体,全身心投入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因为,他本质上就是一位战士。他青年时候的诗句“我以我血荐轩辕”,可以说,是他一生的写照,也是他诗论的精髓。而在很多世人的心目中,鲁迅就是杂文家,甚至等于“骂人”。其实,鲁迅还是诗人,他的所有作品里都充满着诗意,诗人气质极其浓厚。而且他的旧体诗艺术水平是很高的,《野草》更不用说了,是世界一流的诗歌。鲁迅一生所作诗,新旧加起来,大概七十多首。如果再加上散文诗集《野草》,有一百篇左右。另外,还有不少译诗和他抄写的诗歌。《鲁迅手稿全集》还专门把诗歌提出来,单列一本。
看鲁迅的作品,诗意盎然,他骨子里就是诗人。周作人,本质上就是散文家。鲁迅早年的《摩罗诗力说》,论述了一批浪漫主义诗人,比如拜伦,他评价其“举一切伪饰陋习,悉与荡涤,……不克厥敌,战则不止”。这句话,也几乎是鲁迅一生的写照。尤其“战则不止”,更是极其准确。
从诗教到创作:诗人鲁迅的诞生
关于鲁迅的童年、青少年,由于有周作人晚年的回忆录,很多事情都是比较清楚的。他的《鲁迅的故家》《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小说中的人物》,还有《知堂回想录》,都提供了严谨的第一手资料。但一般的鲁迅传记,更多关注的是鲁迅的创伤记忆,对他的家学,尤其诗歌的家庭教育、熏陶,用笔都比较简略。黄乔生此书,开头三章重点叙述了鲁迅接受的诗教,资料翔实,论述扎实,文字清通,可以填补这方面的空白。古人很重视家学、师承,鲁迅的家学,主要就是祖父和父亲。师承,有章太炎,还有留学日本时对西学的学习。我们这里且看鲁迅的早期家学。中国从孔夫子开始,就很重视诗教。诗教,是儒家文化的重要内容。《论语》里关于如何诗教有很多论述,对后代影响巨大。“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是第一位的,是人格养成的起点。“不学诗,无以言。”更是强调了诗的重要性。中国古代的蒙学读物,基本是用诗歌的形式写成的,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幼学琼林》等。而鲁迅不仅学习这些,他还接触了很多通俗读本,以及民歌,包括儿歌、童谣、俗谚、小曲等。对乡贤的诗歌,鲁迅也下了不少功夫,如徐渭。鲁迅喜欢抄书,小时候,他就抄录了不少诗文,比如本家长辈周玉田的《镜湖竹枝词》、清乾隆年间画家童钰的《二树山人写梅歌》,可见鲁迅是一位很好学的少年。
鲁迅家应该算是士大夫阶层了,属于绍兴大户,累世耕读,诗书传家,祖父周福清翰林出身,这个就很了不起了。祖父也写诗,有诗集《桐华阁诗钞》,虽然好诗不多,但为人开明,思想通达。家里藏书,如《癸巳存稿》《章氏遗书》《唐宋诗醇》,还有不少小说,鲁迅看了不少,在当时八股取士的形势下,允许孩子看这些书,很通达了。
鲁迅喜欢看戏,三国戏、目连戏、猴戏等,对他的影响极大,这是另一种诗教。鲁迅晚年还经常回忆它们,《社戏》《无常》《女吊》都给读者很深的印象。《阿Q正传》里阿Q爱唱两句戏词,也可以看出鲁迅对戏文的熟悉。孔子说,诗歌,可以让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鲁迅从小热爱植物,喜欢画画,对博物学有着浓厚兴趣,这也是诗教影响的一部分。他购买了不少讲动植物的书,如《梅谱》《蟹谱》《记海谱》《花镜》等。黄乔生说:“在遵从孔子诗教‘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方面,鲁迅堪称优秀生。”
《诗经》《楚辞》,鲁迅是很谙熟的,尤其后者,对鲁迅的诗歌创作影响巨大。但鲁迅对唐宋诗词,尤其宋代诗词,谈得不多。鲁迅对黄庭坚等宋代诗人,大概是不太喜欢的,认为:“他是成了派的,一直到今天还有遗老遗少们在捧他。”(刘大杰:《鲁迅读古典文学》,《文艺报》1956年第19期第30号)
黄乔生说:
鲁迅喜欢的唐朝诗人,有李贺、李商隐、杜牧等;对于宋诗,他似乎没有什么感觉。至于宋词,除了几首名篇,如曾抄写赠人的欧阳炯的《南乡子》外,议论极少,一生竟没有填过一首词。
这与钱锺书所受的诗教,就很不同。钱锺书从小生活在晚清遗老的圈子里,他们几乎是尊崇宋诗的。所以,钱锺书对宋诗更加情有独钟,《宋诗选注》有那样的成就,是可以理解的。
清末民初的诗坛,基本是“同光体”的天下,代表人物是陈三立,主要成员有陈衍、郑孝胥、沈曾植等,他们是致力于宋诗的复兴,尊崇江西诗派鼻祖黄庭坚的。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就在这个圈子吧,我们看《石语》,可以看到青年钱锺书是被陈衍很器重的。钱锺书的旧体诗写作,大概也在这个范围。鲁迅从青年时代开始,似乎对这些前辈没有一点兴趣,也从来没有拜访过他们。即便在教育部工作期间,夏曾佑、高步瀛都是其同事,甚至是其上司,但他和他们基本保持着公事公办的情形,似乎很少从学问或者诗歌上请教或者唱和。从这个方面看,作为翰林的孙子,他真的是很自负的。大概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鲁迅是喜欢唐诗的,他说过:“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鲁迅少年时代读过的唐诗选本,大概有《唐诗叩弹集》《古唐诗合解》《唐人万首绝句》。鲁迅祖父周福清在寄给家里的《唐宋诗醇》里,还夹了一张信笺,写了他给诸孙的教诲,要求诸孙先读白居易,因为明白易懂,然后读陆游,多阅事,再诵苏轼,笔力雄健,再诵李白,思致清逸云云,还特别说,杜甫艰深,韩愈奇崛,不必学习。不过,我们看鲁迅对唐诗的接受,似乎没有怎么听祖父的教训。鲁迅的学习,一生都很有自己的独立性。即便对章太炎,也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不是完全服从。这大概就是鲁迅的过人之处。
鲁迅那个时代,还是科举取士,所以,鲁迅少年时在八股文、试帖诗上,是下了功夫的。在三味书屋,就学习对对子,《声律启蒙》自然是要背诵的。他的旧体诗写得好,也是童子功。对联,他一生大概就写过一副,是1902年在南京读书时,给同班好友丁耀卿撰写的。1898年,鲁迅到南京学习,给弟弟写了三首旧体诗,表达了自己的思念之情。
这也是如今留下来的鲁迅最早的诗歌。后来还有《莲蓬人》《庚子送灶即事》等,都靠周作人日记保存下来了。至于兄弟合作,或给周作人改诗,也是鲁迅早期诗歌活动的重要内容。
1902年,鲁迅留学日本,创作了《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这成为鲁迅旧体诗的代表作之一,也可以说是他早期诗作的杰作之一。这标志着诗人鲁迅的诞生。此间,他撰写了长篇诗论《摩罗诗力说》,发表于《河南》杂志1908年2、3月两期上,这是鲁迅战士诗论的确立。他后来再也没有写过这么长的诗论,但精神一直贯彻于他的创作之中。“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成为他一生的追求。黄乔生书中对《自题小像》《摩罗诗力说》做了详细的论述,旁涉很多领域,对读者深入了解诗人鲁迅的诞生,厥功至伟。可以说,诗人鲁迅的诞生,是《鲁迅诗传》的一个亮点,是此前鲁迅传记很少涉略的,等于填补了一个空白。
《野草》:中国现代最伟大的诗
鲁迅一生都在做开天辟地的事情,白话小说、中国小说史、散文诗、杂文、魏晋风度等文学史的研究等,都是至今无人可以超越的。胡适是“但开风气不为师”,他的学养也无法做“师”。鲁迅是“为师”的,他做过的事情,别人几乎无法超过。胡适是白话诗的开创者,“新诗”这个概念,就是他最早提出来的。《尝试集》可以说是最早的新诗集,虽然水平一般,但影响巨大,在文学史上的意义不可低估。绍兴会馆后期,鲁迅找到了《新青年》这个“组织”,激情喷发,创作出了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至今仍激动着青年的心。他也积极参加新诗的写作,他从1918年开始,在《新青年》发表了6首新诗。这些诗作,艺术水平如何呢?黄乔生说:“鲁迅的白话诗多是一些简单的对话,形象单一,意思直白,显得诗味不浓。”鲁迅后来在《集外集》的序中回忆说:“我其实是不喜欢做新诗的——但也不喜欢做古诗——只因为那时诗坛寂寞,所以打打边鼓,凑些热闹;待到称为诗人的一出现,就洗手不作了。”
1920年,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发表文章,评价中国新文学,对鲁迅的《狂人日记》评价极高,“达到了中国小说家至今尚未达到的境界”,但对鲁迅的新诗评价比较低,认为“平俗”。黄乔生认为这可能是鲁迅终止新诗写作的一个原因。他说:“鲁迅虽然歇手不做,但仍继续关注新诗,思考新诗的格式、韵律等问题,为二弟改诗,为胡适删诗,并结交了一批从事新诗创作的青年。同时,作为翻译家,他也以白话体译诗。”他认为鲁迅的优长在散文,这是很对的。“他在诗和散文之间探索新文体形式,其成果成就了一种独特的诗体——散文诗。”其实,某种意义上,也可以把《野草》作为“诗”来看待,诗人张枣就是这样认为的。
1919年八九月鲁迅在《国民公报》发表了7篇无韵的作品,介于散文与诗之间,总题《自言自语》,学术界普遍认为这大概就是《野草》的试笔。黄乔生对这一组作品做了比较详细的论述。黄乔生对俄罗斯盲诗人爱罗先珂和鲁迅的友谊,还有鲁迅为胡适、周作人删改新诗,都做了详细而温暖的叙述,让人看到了诗人鲁迅的纯洁灵魂,和他对诗歌发自内心的热爱。在讨论鲁迅的译诗时,他说:“鲁迅自己没有写爱情诗,但他翻译的外国作品中,爱情是很热烈的。”然后,分析了鲁迅翻译的五首裴多菲的爱情诗。至于打油诗《我的失恋》也算是鲁迅的一种新诗尝试,虽然不乏恶作剧的嫌疑。其实,诗人是鲁迅的底色,他是诗人和战士的合体。
鲁迅说,《野草》是我的哲学。从它诞生之日起,就引起了学者和读者的极大关注,一百多年来,关于它的研究专著,有名气的已经十多本了,论文更是不计其数。但它就像《道德经》,一直说不完,也说不清楚。孙玉石等很多学者,从时代背景解释《野草》每一篇的意思,这种遵守反映论的研究方法有一定的价值,但某种意义上遮蔽了更多的东西。每个人都在时代之中,但不一定每个作家的写作都是一样的“反映”。日本学者丸尾常喜《耻辱与恢复——〈呐喊〉与〈野草〉》一书讨论《野草》,也还延续着孙玉石等学者的路数,他说:“鲁迅的文学生涯,始终贯穿着要克服民族的陋习这一意志。我认为,其文学最大的特色就在这里。”所以,他对《野草》的诠释,也有点太老实了。诗人张枣从语言危机的角度入手,讨论《野草》,颇有新意。可惜没有深度展开。我个人认为,木山英雄、汪卫东、孙歌等人的研究,是比较切入《野草》精神的。木山英雄对《野草》内在精神的关注,汪卫东对《野草》中鲁迅的自厌、自虐及精神裂变的思考,孙歌对《野草》哲学的深入讨论,都是让人耳目一新的。
鲁迅创作《野草》,时代的影响肯定存在,但它之所以成为《野草》,是因为“鲁迅”这个独特的个体。有学者从鲁迅的婚姻、爱情入手讨论,也可以解释《野草》中的部分篇章,但要讨论全部《野草》是不可能的。当然,也有从存在主义、象征主义等角度论述的,都各有各的角度,但最后还是各执已见,看见的是评论者的视野,而不是《野草》。黄乔生《鲁迅诗传》对《野草》做了讨论,从第八章到第十章,可以看出他的用心和独特的视野。他对《野草》的重新诠释,也让诗人鲁迅立体地站立在读者面前。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