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闪电劈开闪电那样

作者: 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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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读过作家蒋蓝的《梼杌之书》与《蜀人记》。《梼杌之书》是关于翼王石达开、国画大师陈子庄等11位近现代人物的断代史;《蜀人记》讲述的是13位出身多为草根的当代四川人的尘世传奇。两部作品均采用“田野考察”法,采访扎实密致,史料严谨厚重,哲思广博深邃,情节鲜活生动,人物命运背后的历史脉络、时代图景皆壮阔而诡谲。如此在写实、及物的基础上实现了“文史哲一体化”的作品,似乎不多。冬日薄雾里,翻开蒋蓝的新作《寸铁笔记》(四川人民出版社2024年版),惊讶地发现这本思想随笔集路数与我曾有的阅读印象大变:深奥、抽象、冷门、知识点愈加密集,令笔者感觉阅读难度陡增,甚至一度生出“这书或许不是写给我这种读者的”的挫败感。

“‘有难度的写作’,一直是我写作、思考的目标;但是,我对世间‘有难度的阅读’,并不抱什么希望。”书中这句话狠狠触动了我。在这个浅阅读、碎片化阅读风行,人们的独立思考能力趋于弱化的时代,我决意为自己设置一些门槛,做一点“有难度的阅读”。随着阅读缓慢推进,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一边被挫败,一边却弯腰捡起了那些轰响着气血的碎屑。

美国诗人埃米莉·狄金森这样说过:“如果我读一本书,而这本书能使我浑身发冷,什么火也无法使我暖和,我知道那是诗。如果我切实感觉到我的天灵盖好像被揭开了,我还知道那是诗。我认识诗的方式仅限于此,难道还有别的方式吗?”细细品味狄金森的定义,觉得这是让“诗歌不死”的唯一办法。在我看来,也是让思想不灭的不二法门。

雪刃无声锋锐咄咄

寸铁,指极短小的或极少的冷兵器。以“寸铁”为书命名,寓意文章篇幅短小,但硬朗锐利、冷峭凌厉。“寸铁”的内涵构成了《寸铁笔记》“问题的核心”。

首先,体量的“寸”之精短。全书共收入随笔100余“篇”,之所以“篇”字带双引号,是因书中篇什均在千字上下,多数篇幅只有几百字,最短的仅寥寥数十字。典型如作者所言“断片”。

与“短”呼应的是“铁”之刚硬。断片式写作古已有之,非华夏独有,更非本书作者发明,但确是蒋蓝长期关注并持续实践的写作体式之一。在他看来,断片是对思想、事件的深犁,虽逾越了叙事惯常,但恰是一种思想自由性的体现。平俗生活中,那些灵光乍现而多被忽略的碎片,被目光犀利的作者一把抓住,剪裁之、提炼之、锻烧之,投之于高温低温之间反复淬炼转化,最终成就了一柄柄雪亮短匕——寒刃所指,锐不可当;金声过处,一招制敌。

断片不“断”——看似细小的横截面之下,关联起一个个凸凹峥嵘的个人思想地缘。

断片不“短”——貌似短小实则精悍精微,深度揭示了大千世界的本质以及藏匿于后的眼泪与剑鸣。泪水在剑刃间游走,像一个寻路者的彷徨无计,更有他霍然起身的决绝。

作者以犀利的洞察和深邃的思考为刃,游走于世俗表征的肌理间并实施深达骨髓的解剖,他施展的单手剑与反手剑,以独具辨识度的言路去呈现头撞南墙与无物之阵的铿锵金声。虽然作者一直将“有难度的写作”当作自己写作、思考的目标,但为何偏偏在众多“难度写作”中,选择这种内容、形式都颇具挑战性的写作体式呢?

如果读过《梼杌之书》中那篇带有自传性质的《梼杌叙事》,就不难将那个惯于在盐都街巷“操扁挂”、曾经好勇斗狠的少年蒋蓝与而今褪去“顽”气、“痞”气,但骨子里血气、侠气仍在的文化学者蒋蓝对应起来。能以特立独行的文体写出峭拔奇崛而气血充沛的文字,作者的天生禀赋与后天修炼固然重要,但谁又能说这与他青少年时代那段极具叛逆色彩的经历无关?叛逆,是对规则的抵抗与突围,这种性格底色,从少不更事的肉身行为转化为中年人生活阅历沉淀之后的精神动力,并在纸上延续,从文体到思想,蒋蓝完成了一次重塑叛逆的精神之旅。这样的叛逆之思,在书中随处可见:“大凡敢于反抗天条的人,恰恰是因为他吃透了天条,也吃透了黑暗。他在黑暗中转身,寻找光。”这是对黑暗最深的洞见,也是对一代人精神烙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再次延伸。蒋蓝将自己化作最深沉睡眠中一滴挣扎的墨水,为黑暗昭雪,这滴“挣扎的墨水”,又何尝不是年少时挥舞扁担的蒋蓝在多年之后的另一重身影?

2023年年末,蒋蓝向四川大学捐了一次书,超六吨。我想,把这些联系起来,似乎可以找到他的刀法何以纯化的一些原因了。

文思互嵌瀚海无边

书里有句话,让人记忆尤深:“书写者毕生的努力,不过是迫近烛火,让思想发出烟味。”所谓思想随笔,随笔是体裁,是思想的表达形式,思想才是文本的核心与灵魂,它决定着作品的价值取向、认知高度、思维深度和视野广度。

《寸铁笔记》内容涵盖历史、社会、自然、生活、文化等诸多领域,作者思想的浩瀚广袤、深邃博大令人惊叹。笔者认为,这得益于蒋蓝广泛驳杂且自成体系的深度阅读与不断延伸的行走观察。在长期致力于研究自然、历史、社会、人类、宗教、哲学、艺术等多学科知识并力求将其融会贯通的同时,作者又放下书本,走出书斋,走出都市,走向乡野,走向山河,以知识考古的博物眼光,去观察和思考历史文化、社会现象,包括花鸟鱼虫在内的生命体……他在从及物到思辨、从具象到抽象、从庞杂到提纯的迷宫中闪转腾挪,构建起一个集资料、知识、思辨、诗性于一体的,专属于自己的寸铁帝国。在这里可窥见历史的回溯与反刍、当下的探寻与隐忧、生命的玄幽与踯躅、人性的呐喊与挣扎……作者将冷静的观察、厚重的史料、犀利的诘问、深邃的哲思置于高度逻辑化的框架中,以颇具颠覆性的文本和极富冲击力的笔触层层突进,直至抵达人的灵魂最深处。正如作者所说,《寸铁笔记》是“文与思彼此漫漶、互嵌、对撞,属于诗性文本的独立建构,它对于这个欲望大开大合的时代而言,是向内心塌陷的,是一部努力回到自己、倾听内心的作品。”

如前所述,书中蛰伏着大量冷僻、艰深、玄奥的知识、典故、词语等,难免令包括笔者在内的部分读者心生受挫感。但倘若大胆些试着走近它们,你会触摸到其刚硬质地中蕴含的悲悯与柔软,感知到冷冽寒芒间熠熠闪烁的独立自由与理想之光,你会叹服于作者深厚的学养、广博的识见、丰富的阅历,以及支撑这一切的庞大而繁复的知识结构网,从而跟随他的文字踏上一趟奇妙的思想之旅、见识之旅和探寻之旅。

对于当下思考兴趣与能力呈现整体退化的大众而言,《寸铁笔记》无疑是一种激发、拓展和救赎。在媒体飞速发展的今天,过于肤浅的表达因其传播的便利性导致了许多的集体无意识行为,有太多观念在这种无意识中被人们认领为自己独立思考的结果,其实这至多是对资讯的升级而已,真正的思想的获得变得遥不可及。而蒋蓝的复杂性,是一种“授人以渔”的书写,一开始它让思想变得难以获取,仿佛需要经历永不停歇的思考才能偶然看到闪烁的诗意之光。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因此感到一种纯粹的思考趣味,当然也会在日复一日如西西弗斯般的重复中逐渐感受到某种真实的生命意义正在君临,或者从大地升跃而起,灌入自己的脚底。

意象奇诡寸铁寸金

30万字的《寸铁笔记》分为四辑:《思的寸铁》《火与蛙》《箍桶匠与厚黑学》《话语的舌头》。笔者注意到,每辑里有散章也有“集群”。“集群”是指以某个意象为核心,用一组“断片”立足不同坐标,从不同角度加以观察、质疑、推演,从而构成一个个具有内在联系的思想单元。有的单元里“断片”多达几十个,如飞刀集束破空而来,挟风带电“嗖嗖”扑人面门。如第一辑《思的寸铁》中,作者围绕“黑”与“暗”、“墨”与“黑色”系列主题思考,连续调动《黑暗首先从脚下升起》《为黑暗昭雪》《黑思想》《回光返照的黑暗》等一系列“断片”,从各个维度诠释关于黑暗的极度细微的辩证思索,抒发对于自由、光明的仰望与追求,蒋蓝说:“只有看见了黑暗,才能看见被光亮所照亮和命名的所在。”“头顶之上,黑暗大得足以让星河彻底哑灭。但有时,黑暗衰弱了,星河流淌。星河是因为具有黑暗的上下背景才熠熠生辉的。”其语言如此幽深绵密,令人沉迷且震撼。

仍以《思的寸铁》部分为例,篇章《一片树叶的深度》《树叶的背面》《北坡的植物》《山藤》……作者用一组刃口锋利的“断片”,借“树叶”“藤蔓”“枝条”等寻常物烛照浮世众生,如以叶之“阴”与“阳”之面暗喻人心之斑驳;因缺乏光照只能艰难生存的高山杜鹃,“像贫瘠的高地挤出的几滴血”,深深地灼痛着我,我看到了作者的犀利与心灵的纤颤。

豹、火、蛙、梦、刀、桶等意象,在书中反复出现,犹如一个个不断重复的梦魇。如《孤独的梅香》篇中,以“梅”引申出关于“豹”的哲思。作为一位多年深考豹的精神史、传说、习性,以及豹与自然、人文、艺术等之间复杂关系的作家,豹在蒋蓝心目中是伟大的、侠义的、独一的精神象征,寄寓着他崇尚的理想主义气质,是他内心力量获取的源泉之一。从鲁迅的手迹到陆游的《咏梅》,到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比利时作家马塞尔的作品,作者的思绪在真实与幻象之间无限驰骋——

梅花是豹子的文身,豹子是一树狂奔的梅花……梅与豹,是木性之精与行动的合二为一。“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狂吻马蹄的落梅,其实,它是想回到豹子身上。孤独的香气,伴孤独者在人生的长路中体验无路时刻,一回头,总会看见梅枝上横卧、闭眼豹子。

……

再如“蛙”的万言系列,作者从不同国度、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等角度阐述了这一自然界寻常小动物身上所承载的不同喻示,对世间的一切真善美表达着珍视与怜惜,也对虚伪、贪婪、愚昧、狡诈等丑恶世相予以辛辣反讽。其中笔者印象尤深的有两处,一是《青蛙最厉害的本领》中,通过美国诗人惠特曼的木匠父亲之口揭示了一个至理:多学习思考少浮躁卖弄,勿学“口若春蛙,心如风灯”者,要像青蛙学会弯腿才能跃起。《盐井中的青蛙》则以“井蛙”的视角与口吻去讥笑一个趴在井口俯瞰井底的人类:“哇,怎会有如此大头的青蛙?!”观察与被观察,从来都是双向度的。就像多年前欧阳江河写下的“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

无疑,只有当知识、思想与文学深度交融并强劲碰撞,方能迸发出绚丽奇异的电光石火,才能令人通过阅读得到启迪并产生审美共鸣。

歌哭以墨是为铭记

有必要提及作品文字的诗性之美与意境之深。在此不妨萃取少许以为例证:

——凝露为霜,霜如银。在晨光下变成了一滴一滴的时光残液,从容自瓦檐落下。夜露滴落的声音,将鸟鸣溅湿,鸟鸣翠绿而蓬松,如山野的万竿修篁,如西王母的发饰。我方知道,夜露流过的方式与姿势,与雨完全不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情侣之间舌尖击溃嘴唇的距离,而是火柴划向擦皮的距离。但在很多人的一生中,他们从来没有划过一次。

——绝望的刺猬把浑身的硬刺发射殆尽,它变成了一只荒谬的老鼠。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混合着九眼桥下锦江橡胶坝的跌水,构成了蜀地的夜雾。

——我是最深的睡眠中,一滴挣扎的墨水。

——我不希望与这些往事继续交谈下去。每一次深入的回忆,就是历险,我无法确定能否安全回来!

……

这些文字,飞珠溅玉、亦真亦幻,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是沉厚的也是轻盈的,是奇异的也是空灵的,是寒冽的也是滚烫的。每个切面都幽光四射,既有浓烈的魔幻色彩,又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孤独气质。

《寸铁笔记》收录了作者20余年来阅读写作生活中的点滴感悟。回头再看非虚构作品《梼杌之书》《蜀人记》,笔者发现,它们与随笔集《寸铁笔记》之间存在着许多细密的关联。

例如,《蜀人记》中《何夕瑞:斫琴记》一篇,毕生以一颗匠心制琴,呕心沥血到极致的荣昌人何夕瑞有句话:“这世上有些孤独还是温暖的。”数年后何夕瑞去世。在闭门写到何夕瑞时,作者的眼泪安静地流下来——他是懂得何夕瑞的痴爱与孤独的。多年以后,作者在《寸铁笔记》中感慨:“我就会想,这世上有些孤独是温暖的。温暖到刚好可以融化眼泪。如果被火眼金睛的人问起,孤独者会说:瞧瞧,春雨说来就来了。”显然,这番话可能正是当年作者的内心被这位卓越的“大木匠”涂上的一层理想主义重彩的生发与延展。

再看《寸铁笔记》中《云雾哲学》篇的结尾:“那一夜,我在杉木林里穿行了很远。非常清楚,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叫我,猛然回头,一棵树把我拦腰抱住。”如此神来之笔,同样出现在《何夕瑞:斫琴记》中。掩卷沉思良久方才悟出:这看似不合常情的一笔,其实氤透着作者对大自然的敬畏与感知,对“穷一生,工一事”的工匠与作为制琴之材的树木之间关系的一种几可通灵的想象——蒋氏写作的风格,在这样的句子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类似相互观照、呼应之处颇多,恕不一一列举。“说出就是照亮,写作就是铭记。”那我们可否这样认为:《寸铁笔记》中浩若星辰的意象及其背后的反诘、悲悯、自省、批判,正是来自作者多年所见所闻的浮世绘,是他在大地之上、烟火俗世中萃取、淬炼而提纯、锻就的思想匕首——拒绝闪光的匕首。

而通过阅读《寸铁笔记》,可谓尝试了一次高难度的精神空翻,也算在趔趄中实现了一次自我跨越。从这个意义来说,笔者当大谢《寸铁笔记》。

作 者:程华,供职于重庆市公安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重庆文学院第四届创作员、重庆公安作协副主席。出版个人作品集四部。

编 辑:张玲玲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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