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重生的酒乡醉猫

作者: 殷志扬

人物的别号绰号,众所周知,乃习俗世情的象征。他茅一亭的醉猫桂冠,却算得由来已久源远流长了。

既名醉猫,势必与酒有缘。茅一亭老家七里圩,声名远播的酒乡,大小街坊槽坊多多,随处散发着酒香。男女老少嗜酒好饮,还未成年的孩子也会趴在淌酒口啜饮,醉倒酒缸边。十二三岁的茅一亭,是他们当中出众拔尖的一个。那一回,他姨表姐婚后三朝回门,几个来客缠住新娘闹酒。小茅一亭竟然跳出来跟酒鬼们周旋,一杯杯清醇黄酒流水般进口,就这样替姨表姐娘家人挣回了面子。却不料酒宴散后,小茅一亭醋睡不醒,直到翌日夕阳西下,他才脱身走出那醉里乾坤,重归这流光烟火的大千世界。

小时了了大时佳,中学毕业闲散在家的茅一亭,以几年前那场酒宴历险为题材,写的小说《酒灵与酒鬼》在某文学刊物上发表后,一鸣惊人,加

以后来几篇散文诗歌,他一跃成为七里圩的首个青年作家,旋即随一纸调令去往A城文联。尽管文联是不大的清水衙门,作为一名公务员,分管组织和辅导文学创作,也少不了与人接触交往,尤其那些文学青年,忽从他身上悟出鲤跃龙门究竟怎么回事。在一起读文论稿,切磋写作,写手文友们离不开茶与酒。只是,此时的茶仅有龙井、香片、铁观音,可酒却日渐纷繁,或啤酒,或白酒,或葡萄酒与老花雕,甚至闻所未闻的轩尼诗、马参利……七里圩的黄酒反倒不见,好在茅一亭性格豁朗,索性来个顺水推舟举杯便干。有一回实在喝多了,四仰八叉躺在桌子底下,嘴里还喃喃念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就这异常动静,茅一亭才有了醉猫的名声。先是醉茅,无非醉了的茅一亭而已,后来有人就此事写了篇小说,别出心裁地将醉茅改作醉猫。两个词音同字不同,生出的感觉却迥然不同,尽管作品并未像茅一亭当年那样一鸣惊人,可醉猫的封号就此不胫而走,甚至成为众多酒徒弹“冠”谐趣的流行词语。

一天黄昏时分,茅一亭跟他女人又拌嘴了,起因仍是为了喝酒。他女人劝他少喝点,少听周围人吹捧,多关心自己的身体和人品。他嫌女人絮,便起身下楼。女人在后面叫他他不理踩,自顾骑着电动车走了。走进凉茶宜人的秋夜,才觉得肚子有些饿,停车走进一家夜排档,叫两个小炒,要一瓶啤酒。正当他吃喝时,走进来一个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个笔记本,说自己如何喜欢他作品,想要他的亲笔签名。这样的乐见,在A城何止一二,茅一亭看了看这年轻人,高个子,小分头,提笔一挥而就后,又和年轻人用手机合影。两下分手,他这才想起自己还不曾问对方名姓,年轻人倒已经走远了,那有着一只像鹰的白色T恤瞬间融入了阑珊灯火里。

许是成就感的膨胀吧,茅一亭又叫了份扬州炒饭,酒醉饭饱,松了松裤腰皮带扣离座出门,忽觉得头重脚轻步履跟跑,自命干杯不醉甚至桂冠醉猫,难道他就此重新折回排档去?谁知上车走了一段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于是他忙不迭停下车来,搜肠刮肚地呕吐了。醉眼蒙胧中,身边有道长长的影子,红红的,闪闪的,他挥挥手:“酒吃多了想吐就吐,又不是街头耍猴子,这有什么可看的?走开走开呀!”那长长的影子照样悄然元立,一动不动。茅一亭有些生气,伸手去推它,只觉得冷冰冰硬邦邦,难道它是《西游记》里变化无常的精怪?你茅爷爷这就提刀来啦!他重新上车,信马由缰地向精怪冲去……

砰!——一声巨响,眼前漆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漫长漆黑的夜啊。也不知过了多久,茅一亭再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他女人。女人离他那么近,她脸上的泪痕都清晰可见。女人见他睁眼便喊:“来呀,你们快来呀!他醒啦醒啦!”

应声而来的却是A城文联的行政科长。怎么回事,难道这是一场梦魔?茅一亭吃力地抬起身,只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雪白房间里,忙一口气地问:“我这是在哪里?毛毛有没有上学?你怎么会和金科长在一起?”

“你连车带人摔沟里了。那里正在修马路,你没

有看到红灯路障吗?”他女人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警察巡夜发现,那你现在已经去阎王殿报到了。”

“幸亏你带了头盔,才保住这条命,巡夜警察将你弄出沟来,叫救护车送医院,又寻找线索通知家属和单位。”金科长插嘴说

“我知道你又喝酒了,我和毛毛的话你只当耳边风,这回你总该清醒了吧!”女人很有点爱恨交加。

伤科医生这时进来才打断他们的话。按照伤科医生说,这一段摔得不轻,尽管有头盔护着,可下肢股骨裂,右脚拇趾粉碎性骨折,截趾手术后再观察两天出院。不幸中的大幸,回家后该感谢那两位巡夜警察,一面锦旗是少不了的,云云

黄叶舞秋风,出院回家十天,随着秋风舞进家里的岂止黄叶,竟然还有一纸调令。和早年茅一亭喜出望外走马A城文联大相径庭,这回他的去向却是A城残疾人联合会,一个让他那样匪夷所思深感震惊的单位。这新旧位置的落差竟然这么大!

看,这长桌椅子、暖瓶茶杯、文件柜和新电脑,墙边肩并肩的四脚铝合金手杖,亮相于黄昏的余晖里,A城残疾人联合会,这间看来不小的办公室,难道就是他茅一亭今后纵横驰骋的阵地?一排落地长窗外,滔滔滚滚的大运河穿城而过,一艘载满货的驳船破浪前行,那空空的甲板上,假如有人持杯挺立,披一身星光月色,那该有几多诗情澎湃呵。

打住!怎么也不看看自己当下何等境遇,与其说调动,一个名满A城的作家,就此被遣送远方“孤寂沙漠”,缘由不过是缺失了右脚拇趾,一下成了残疾公务员。那天,去残联的任命宣布后,趁毛毛上学女人去了菜场,茅一亭曾拄着拐杖悄悄出门去城河边。城河边有几个算命和看相的。吃这种饭的江湖客,他以前从来不屑一顾,更谈不上打什么交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还不到十年时光,他茅一亭便落到如此这般田地。也罢,为了未来的命运走向,只得硬着头皮去这回浑水了。

头一个算命的戴副墨镜,能看清别人,别人却看不清他。待到茅一亭自报生辰八字过后,“墨镜”摇头晃脑好一会,才开口说几句命词:“倦鸟归

林,得其所哉。”又说,“鸟会飞,现在的林子里已经有高枝在等着你了。”再要问时,却不开口,伸着一只脏兮兮的手要钱。

又找了第二个戴墨镜的,仍是原样子,只是收钱的那只手稍微干净点

那就另换个不是“墨镜”的吧。这回茅一亭学乖了,一字不吐,只将自己脸仰起让他看。那相面的须眉皆白,一个仙风道骨模样的老头,他对着茅一亭上下打量,又伸鼻子一个劲地嗅。“这倒像条猎犬了。”茅一亭心里说。可相面老头神色凝重,半晌才说了一个字:“酒”。什么意思?相面老头又说:“我看你先生是个正经人,不妨开了天窗说亮话,你这人不不赌不欺人。不过,你有个老毛病不好,贪杯好饮。”一针见血!茅一亭差点从马扎上跳起来,嘴里却不以为然:“喝酒怎会是不好的毛病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单是李白那首《将进酒》就够人回荡荡气的。”相面老头笑笑:“唐诗宋词,爱酒的历史名人够多了。小酌浅饮自然无妨,如果嗜酒若命,那就会伤害身体健康,还因此出事闯祸,甚至遭人利用算计!我看你先生一再找人向前速,其实是你心里正压着块大石头。也难怪,人生有波澜,世路多屈曲,尤其那种人与人的无声交锋……”茅一亭催问:“无声交锋又会怎样呢?”相面老头说:“只要你自己立得正看得远,害人之心不可有,这防人之心却千万不可无。古往今来,大家其实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

这番话难道真出自一个江湖客之口?茅一亭定定地盯着相面老头。那相面老头并无丝毫异样,反倒呵呵大笑:“灵不灵供你斟酌。这里我还得说上几句,你先生宅心仁厚,前途如有什么艰困为难,自会有贵人出手相援,不过我这里再送你两个字:戒酒。”

茅一亭将加倍相金投人“麻衣神相”的朱漆小箱里,然后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回家去,此刻的太阳已升老高了。

他女人和毛毛都不在家,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方桌上纱罩里的饭菜散发着诱人香味。茅一亭放下拐杖,自顾盛饭兼,吃完了抹抹嘴巴,一抬头,目光正对着墙上那副楷书楹联——

能耐天磨真铁汉

不为人妒是庸才

这楹联墨酣字饱笔力遒劲,是A城一位大书法家写给他的,就在他的作品研讨会上,那展纸挥毫时的热烈场景,茅一亭记得清晰如昨。还有,楹联裱妥上墙时,正好他有事外出,回家来见女人将楹联挂反了,成了“不为人妒是庸才,能耐天磨真铁汉”。他告诉女人,楹联应有上下款,然后便自己动手改过来。

也不知怎的,此时此刻茅一亭心里忽跳出一句话来:“那种人与人的无声交锋。”它竟然那般巧合地印证了这副楹联,自调来A城文联他遭遇的“交锋”难道还少吗?“醉猫”加冕不过是其中一幕而已。也罢,“醉猫”就“醉猫”。曾记否?有过这样一则新闻,美国纽约市的一只猫,从三十二层的高楼跌落,居然大难未死,牙齿碎裂脸部塌陷,由兽医治疗两天后便回家了。小小猫儿真的有九条命?其实是猫儿掉落时身体旋转,在半空中翻了个身,最后便四爪落地。那我茅一亭在“落差”中能不能也学猫儿同样来个转身?戒酒,还是戒酒!相面老头的临别赠言,简直就是一束光。眼前亮了,他起身摄一张方凳,吃力地站上去,扶墙摸壁又将楹联颠倒过来。

门响了,他女人一头汗地回家,见此情景心里恼火:“到处找你不见人,你死到哪里去了?我的腿都快跑断,你倒笃定心思吃饱了,在家玩楹联!”

“不为人妒是庸才,能耐天磨真铁汉。你看我这么做如何?”茅一亭若无其事地说

“以前怪我挂错了,现在你自己还不是仍走我的老路,说到底这是你们写书人的老毛病不改,抄袭!抄袭!”女人一时气得未消。

哈哈哈,茅一亭开怀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差点摔下方凳来。

茅一亭终于上班来了。

新电动车像匹骏马,可他已不再信马由缰,尽管缺失了右脚拇趾,又是残联的驻会干部,却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残疾人,更不是什么“醉猫”,今天是他的脱帽重生之日。沿着大运河,电动车平安抵达那栋大楼,下车遇见同是残联的驻会干部小茹,

一个文静美丽的女孩,不久前才考上公务员,分管文档和打字。小茹挥手打招呼:“茅老师,你真早!”

“今天开会,我可不能迟到。”茅一亭说。

“有人比我们来得更早,”小茹抬头看那一排落地长窗,“我猜得没错,准定是他。”

小茹说的他,是残联主席沈洋。这个年纪和茅一亭相仿的中年男子,予人的印象十分深刻:身材高大,皮肤黑,一条石胳膊肌腱鼓凸,道道地地的残疾人。茅一亭并不诧异,之前他查找过一些资料,晓得此人经历非凡:机械工人,小时候不幸失去左臂,仍一直热爱着游泳,连名字里都是水。依仗工作之余的刻苦锻炼,夺得了全国残奥会自由泳冠军,并同一位采访过程中倾心于他的女记者喜结良缘,建立起美满幸福的家庭,哦,好一部可以载入史册的励志传奇。

开会了。与会人并不多,其间有个盲人按摩师,还有列席的会议记录员小茹和负责保安的老邱。沈洋首先将茅一亭介绍给大家,说他是A城的著名作家,一支笔横扫千军,如今调来将是对残联的很大支持。看来,作为残联当家人的沈洋对他茅一亭同样有所了解,只是往后合作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一片掌声里,沈洋开门见山宣布了会议议题:两名残联会员卷入一桩贩卖假酒案,如今警察已经找上门来了。贩卖假酒?原来,从淌酒口流出的原浆,经过必需的勾兑,然后灌装封口上市。可一些不法分子却在成品酒里掺进白水,冒充品牌名酒,通过各种渠道和人脉销售,以此来牟取暴利。这一切,来自七里圩酒乡的茅一亭并不懵懂,于是当沈洋提及残联派人参加调查组时,他不等沈洋开口便自告奋勇报名,沈洋也就当场拍板,决定了他和小茹两个人。

那个盲人忽站了起来:“我也想去,你们会要我吗?”

“理事丁皓。”小茹悄悄告诉茅一亭。

“残疾人不甘心向命运低头,丁皓的心思我懂,”沈洋婉转地说,“只是这回的调查不同寻常,我请丁皓耐心等待以后的机会吧。散会。”

时近中午,人手一份快餐,沈洋自掏腰包由大楼底层超市买了一瓶酒,欢迎新来乍到的茅一亭。打开封口,斟满一只杯子,沈洋双手捧给了茅一亭:“朋友来了有好酒,为欢迎茅一亭同志加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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