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表
作者: 于俊萍1
停车场边,早樱正在开花,枝叶间透出一弯金色的月牙,夜空被枝叶分割成若干小块,如童话王国之版图。我坐上副驾驶座,感觉很奇妙,似乎跟平日的自己拉开了距离,有种难得的逍遥。
很长时间,车里保持着安静。夜景从窗外次第掠过。中山路的梧桐还没有长出绿叶,广州路的香樟却繁茂惊人。经过体育场,夜光球场灯火通明,山坡上矗立着几栋高楼。楼房年代有点久了,色泽暗淡却厚实沉稳,有种坚实的金属感,毫无颓败之意。这里不通地铁,只在山脚下有个公交站台。绿荫带中亮着橙色路灯,闪动着几个遛狗人的身影。
见我一直往那边看,阿德把车慢下来。“要不要下去走走?”这是上车后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他平时少言少语,痴迷于设计,但并不痴迷工作,没有特别任务时,基本都踩着点上下班,乱发加松垮的休闲服,最大化地诠释这一行从业者的自由
不羁。他今天穿了正装,多出几分拘谨
“不用。”我收回目光,“脚上的泡破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你做事总是这么拼命。那年在香港也这样,三场辩论一场没落,给团队争到最高分,却搞伤自己的脚。”
那是几年前的事。单位派人去香港进修,除了培训学习、旅游观光,中间穿插着多场联谊和竞赛,行程密集到无以复加。某天活动结束,阿德跑去便利店买了消毒药水和创可贴,甚至还有一双塑胶拖,我这才换下高跟鞋,脚趾早已血迹斑斑。也是那次香港之行,我跟宝莲再次见面。起先她在外出差,为一笔订单滞留在丹麦,回港后直接来找我,最后几天一直陪着我。
某晚海鲜大餐后,主办方带我们渡海去澳门。第一站赌场,一堆筹码,十来分钟便挥霍殆尽。第二站成人小剧场,拥挤肮脏,黑压压全是人,没等节目真正开始,我们从一边溜出来,说不清是谁领的头,亡命一般沿着巷子向外跑。街边盛开着热带的花,香得熏脑子,风吹过,又送来海
水的咸腥。一队摩托车从我们身边飘过,消失在道路尽头。几家娱乐城的门头如夜兽的眼睛,鸟笼状的,王冠形的,聚宝盆模样的,在迷蒙夜色中不断变幻色彩,等候着猎物。
那天一共跑出六个人,宝莲、阿德、我、单位的一对小情侣,还有个长相酷似港星,名叫小雅的女孩。我们先四处乱逛,后来进了音乐酒吧,凌晨领队接上我们,去大三巴等日出。天空从蓝,四下静寂,巨型花岗岩石碑,镌刻着繁复的图画和文字,游客们大多浮光掠影,很少有人去探究遗址背后的故事。晨风里的肃穆,与夜晚的光怪陆离恍若两个世界,这种城市,总让人有流沙般无可寄托的伤感。
那时宝莲的工作很特别,专为木材做品质鉴定。她在日本读了两个学位,除此之外,还考到一堆奇奇怪怪的职业证书。她所在的贸易公司在七大洲八大洋不断签下订单,因此需要满世界飞来飞去。有段时间,工作之余她沉迷于禅修,去尼泊尔爬雪山,到印度洗圣水,在新加坡苦行。她的三十岁生日,是在清迈一家灵修中心度过的,各种肤色的人们在丛林间静坐冥想,从清晨到黄昏,如幽暗生长的植物。逐渐远离这些以后,宝莲的社交相册里一点一点出现家居生活。跟同事相恋,同样是港漂,无根无系,他为她买最新版的工具书,送她去机场,接她回家,在荷里活大道听街头爵士,去她中意的甜品屋喝下午茶。可一年后,某次她出差,发现他劈腿于女房东,他坦言世道艰辛,与其相濡以沫不如各奔前程,于是分手。后来她跟一个离异的律师同居,这次没多少浪漫环节,一日三餐,购物宅家,偶尔看电影、爬山,都是三人行,律师前面的婚姻留下一个女儿,最终宝莲被那个充满敌意的孩子打败,恢复单身。过后,她把更多时间用在阅读和翻译上。
香港两周精彩纷呈,但在忙碌之余,我常陷入无法控制的消沉。因为对爱情投入过多期许,身心倍被牵制,像只惶然的鸟儿,没有快乐,也没有方向。
“分歧越来越多,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向宝莲倾诉,因为太过愤激,控制不住眼泪。
酒店房间微小如胶囊,设施却齐全。全景窗外是开阔的维多利亚海港,白天湛蓝明媚,夜晚灯火点点,璀璨又静谧。宝莲倚枕看着我,带着一贯
的平和。她对我这段纠缠几年的感情并不看好。初入职场,我便爱上一个性格强势的金融男,最初的激情演化成现实中的磕磕碰碰。告别校园和“有求必应”后,我才知道世间不求回报的温柔多么可贵。我二十八,已到恨嫁年龄;她三十七,青春在加速流逝。见我为情所困,她不知从何劝解,于是第一次主动讲起和伊藤的故事。
“小庆,什么是真正的相爱,我说不好。跟伊藤,应该是最接近爱情的一次,他照亮我的生命,尽其所能地帮我实现梦想。我总觉得,爱情应该给人自由而不是束缚,应该给人温暖而不是心寒……”
他们的故事没有多少情节,平淡隽永,像那本布面笔记本上的樱花。那年宝莲的执意追随打乱了伊藤的计划,不光给他担上“拐带”的罪名,更增添若干不便。他们不得不从最北方开始,一个县城,又一个县城,开荒一般做培训。她仰慕他,共处三年,不可避免地发生男欢女爱,然而伊藤保持着克制,想方设法为她办了赴日留学,自己却留在中国继续做培训。在她大学毕业那年,伊藤结束中国行,回日本成立了“海之语”翻译社,四处吸纳人才,其中一些是他的中国学员。“海之语”也向宝莲约稿,不厌其烦地对译件进行修改,支付远高于市场价的酬劳。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伊藤家。几年不见,他老了很多,长期的漂泊严重地摧残了他的健康。他谈起正在书写中的中国纪行,一再敦促她不要放弃学习,这使她想起共度的时光。他的妻子端来滚烫的麦茶,并为他披上手织线衣。九月的北海道,空气湿润,天空乌青如海,充满离别的寓意。
“记得我香港的朋友吗?”我问阿德
“当然记得。”他几乎不假思索。“很娴静的一个人,对你格外呵护,我记得她在酒吧唱了首日文歌,非常好听。”
“对,是她,她回国了,她的房子在那个山上,但她在回国的航班上感染了甲流,直接被送到医院治疗了,我们过段时间才能见面。”我兴奋得语无伦次,从未想到身边有人能跟我分享宝莲。
“那时大家都以为小雅跟你是一对,你们蛮配的。”我有几分感慨。香港回来当月,我跟金融男正式分手,半年后,那对小情侣同时跳槽离开,而
小雅嫁给一个航空公司老板,成了专职太太,不再像我们一样打卡上班。
阿德飞速地看我一眼,我们同时笑起来。小雅走后,阿德是否失落过,告别金融男后,我又是怎样熬过那段黑暗时光的,都已成不愿提及的回忆。不知不觉间,我们共同走过这么多年,见证着彼此的得意和失意,没什么好尴尬的。
手机震动一下,有同事在群里发出小视频,起了类似港娱的标题:“憨德仔人肉速递春心堡,冷庆哥多年素居雌转雄”。我在静音下点开,是间厨房,食材堆了小半张桌,阿德戴着厨师帽做汉堡,几个同事挤在身后,有人问什么,他转头作答,脸上被打上红通通的爱心,同时半边画面是我训人的模样,被他们加上了獠牙和牛角,头顶黑气隐隐。
若换在从前,我肯定对此之以鼻,同事间恶搞成风,谁当真谁就输了,何况我是他们口中的“庆哥”,素来经得住锤打。但这个夜晚不同,我窘迫无比,转头看阿德,所幸他一心一意开车,无暇顾及其他。
小区门口停下,阿德让我等他,几分钟后跑回,带回一包药品,重现昔日场景。“注意休息。”他拿起背包就走了,没跟我多聊,也没让我面对是否请他上楼喝茶的难题。我自己开车进入地下车库,道路蜿蜒,高低起伏,忽明忽暗的大回环,如一幅后现代风格的设计图。这幅图起什么名字好呢?“Hi”,我忽然念出阿德的文案。
2
第二天主管碰头,先复盘洽谈会,最后又提裁员的事。几大部门,只有设计部没有交名单,大家把目光投向我。
“现在劳动力压榨到极致,再裁的话太不人道了。”
“林总,商场如战场,不是讲义气的地方。每部门精减两人是股东会决议,必须要执行。”副社长坐在长桌顶头,不耐烦地用指节敲敲桌面。
他衣着精良,透出裁决者的优越,其他依次排列的人也是同样表情。倦怠感袭来,我几下收好文件起身。“我走,我薪资高,足够给社里减负。”
有人敲玻璃门,停会儿,推门进来,是副社长。我太清楚他们的套路了,有人辞职,象征性地挽留,这样双方都有台阶下。上次他来找我,是为削减岗位的事。人事部主管诱骗一名未满五十的美工签退休,却不按事先的口头承诺进行返聘。美工家庭负担重,不愿离岗,来单位几次被他们避而不见,迫不得已找了法律援助。他让我劝说美工撤诉,但对方撤诉后,这边又制造借口,迟迟不履约,拖到现在还未解决。类似事例在其他部门也不断发生。
我拿出可乐和纸杯,一人倒一杯。“饯行酒,我准备好了。”
“林小庆,你还是这个鬼脾气,别忘了我还是你的师傅!”他坐在我对面,瞪着眼睛,坐姿挺拔,如果不是气急败坏的表情,外人一定以为是场优雅又融洽的谈话。
他最初也做设计,在我前面进单位,实习时当了我的师傅。早几年我们相处得像一对争执不休却情比金坚的兄妹,慢慢在两条道上渐行渐远。他对人情世故有天生的敏锐,没多久进入管理层,要了个颇有身家的娇小姐,过上富态的中年生活。
“这样可不行,主管要有主管的样子,最起码要保持理性,公开场合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把胳膊肘支到桌面上,身体微俯,显得很诚恳。
可乐在杯中滋滋作响,泡沫聚起又炸裂。是的,我感情用事,思维简单,执着于微不足道的事物。多么熟悉的论调,动摇着原本就不算坚定的意志。
我沉默。他望着地球仪,又说:“你刚入职的时候多好,单纯得像朵太阳花,大家都喜欢你。我还记得你在元旦晚会上的样子。”
那是我的黑历史,扎着高马尾,穿着皮裤,和另几个实习生在台上边唱边跳《海阔天空》,气喘吁吁,呆傻热情。如今每逢节庆日,单位前厅的电子屏总会回放那段经典。
“那次在澳门,其实我也想跟着你们跑,但顾虑太多,做不到那么洒脱。”他似乎沉浸在回忆中。
“现在都用叙旧手段了吗?”我不耐烦地问。
他没生气,保持着惊人的泰然。“你真的认为我铁石心肠?”
“你的人生信条不正如此?我不评判别人。
离职是个人原因,跟公司步调难以一致,工作陷入僵局。”
“想那么多干吗,活得较真对谁都不好。其实你忘了最该做的事,女人嘛,谈恋爱的时候就要恋爱,该结婚的时候就要结婚……”
“Shut up!”我被他激怒,“别拿你的那套封建说教用在我身上。”
“我是关心你。今年春节是不是又没回家?父母催婚,亲戚们看笑话,日子不好过吧?人要顺应形势,不要追求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此人虽阴险,却说的实话,他也来自农村,深知我所面临的困境。乡土早已在生命源头打下烙印,无论是哺育过我们的淳朴与宽厚,还是被鄙夷的愚昧无知、狭隘粗暴,不仅时刻对我们进行围追堵截,更流淌在自身血液中,使我们终其一生与之纠缠。
“你休个假,调整一下情绪。辞职我驳回,单位离不开你,再说你也需要这份工作。”他端起可乐,走到门边,转头来一句,“这个月的房贷还了吗?”
我看着他,一口恶气冲上胸膛,“滚!”
他摇头,一副不跟粗人计较的样子,款款离去。
要离开待惯的老窝点,自然有大量琐事要了结。加班到半夜,忽然接到宝莲的信息,“小庆,你睡了吗?有重大消息要告诉你。”
刚回“醒着呢”,电话立刻打来。我走出憋闷的办公室,穿越过道,来到餐厅露台。清风徐徐,这是这层楼唯一对外敞开的空间,从石头花坛、帆布遮阳篷和铁艺桌椅,依稀可见当年着力打造的法式风。栏杆边有人架了机子拍夜景,原来是阿德。我冲他点点头,自顾自跟宝莲说话。
“猜猜我遇到谁了?”宝莲异常激动。
能遇到谁?她在医院,每天除了医生,谁也见不着。
“我遇到修文了,就是竹竿。你记得竹竿吗?我的高中同学,总给我送笔记的。他成了医生,今晚查房时摘了帽子,又摘下口罩让我看他的脸,喊了两遍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