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犁碘

作者: 尘世伊语

十年前,秋天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十六岁之前,秋天从没有走出过木犁碘,她的眼里只有木犁碘上绵绵的山,木犁碘就是她的全世界。

木犁碘没有中学,秋天只能下山了,到五十多里外的县城去上寄宿学校

秋天第一次到县城,满眼好奇地打量外面的世界。人多。车多。楼房多。污浊的空气令她喘不过气来,杂七嘈八的声音直刺她的耳膜,秋天脑子里第一次蹦出一个词:混浊。整个人都快要窒息。只要学校一放假,她逃也似的回到木犁碘,如同只归山的小兽。哪里也不愿去了。

木犁碘比任何地方都强!小时候的秋天这么想,长大了更是这么想的。随随便便一棵树,只要是长在木犁碘上,沐着阳光,迎着山风,立马就有了不一般的气质。外面的人上了山,只要到了木犁碘,任何东西都像沾上了仙气般,人也成仙了。

不识字的母亲给她起秋天这个名字,她挑水的时候叫“秋天来”,种菜的时候喊“秋天快”,做晚饭的时候就早早地盼咐“秋天去”..母亲一口一口地叫着“秋天”,秋天一声一声地应着,直到她大了,

才知道秋天对靠天吃饭的山里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秋天是母亲的依靠,父亲走得早,只给母亲留下年迈的奶奶和襁褓里的她。秋天的母亲习惯了吃苦,母亲咬着牙说:“每天一睁眼,三张嘴就是要吃饭的,我不苦不行。”

村支书重重叹了口气,他给秋天的母亲出主意,让她把自家空出来的木头房子收拾干净,只要有人来木犁碘村,就带到她家来住宿吃饭,收钱的。秋天的母亲哪里知道这叫“农家乐”,连连摆着手:“山里人谁家来客还收钱?这哪行呀?”

郑天语是秋天家第一个上门的客人。秋天悄悄地打量这个看起来很舒服的男人,他笑起来很和葛,说话慢条斯理。秋天模糊听到村支书说他是省城里的专家,是专门来收集徽州的历史资料的

郑天语也看到了她,亲切地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呀?长得真是水灵。”秋天顿时羞红了脸,村里没人会用水灵这个词。

村支书替她回答了:“她叫秋天,小姑娘勤快懂事。”说完招了招手,示意秋天赶紧去给客人倒杯茶

秋天端了杯茶水过来,特意放上两朵自家摘的

菊花。这是去年她在自家屋前种的,摘下来晒干,晒干的菊花像带着香味的金币,飘在琥珀色的茶水上,舒展地绽放开了。

郑天语笑着接过那茶,吸了口香,由衷地说了句:“真美。”

郑天语在木犁哄住了一个多月,他走古道找石碑,挨家串户去寻访。秋天就成了他的“小向导”,他俩翻山走村,背着黑色的尼康相机噻个不停。郑天语拍美景也拍秋天,像要把所有的美都装进那小画子里。

秋天从郑天语那知道了什么叫田野调查,知道了徽商、徽学、新安画派……

他们在古道上找到块“孤坟总祭”的石碑,郑天语兴奋得满脸通红,对着石碑拍了许多照片。秋天觉得这人太奇怪了,对着一大块石头又说又笑。郑天语对秋天说这是徽州的祭祀。

秋天的眼睛瞪得老大的,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拜祭孤魂和野鬼呀?”

郑天语摆了摆手,笑着说道:“野鬼原本也是人。”说完哈哈笑了起来,秋天见他乐得开心,也跟着似懂非懂地笑了起来。古树枝头飞来两只百灵鸟,它们亲热地鸣叫着,声音悦耳好听,传出好远。

郑天语说,谁来了木犁哄都不想走。可是他还是走了。走的时候,他留下了联系方式,说明年他还要来。

十八岁的秋天出落成大姑娘了。谁见了都说这姑娘美,美得不像山里的姑娘。

高考后同学们都无忧地去旅游放风了,秋天乖乖地回到木犁哄,她要帮母亲做事,她还指望着这来木犁哄住农家乐的人多一点,自己就能攒上上大学的费用了。奶奶的身体像座经不住风雨的老木屋,一天不如一天了,需要人照顾。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要来了。

郑天语没有食言,年年都来木犁哄:秋天一放假他就来了,冬天他要来木犁哄看雪,夏天他会来拍木犁哄上的月亮。虽然秋天告诉过他,木犁哄的春天也很美,但郑天语说没有你这位可爱的小导游,哪里都不美了。话是笑着说的,但秋天还是羞红了脸。

这次郑天语是专门开着车来的。他说要走访的村子很多,地方又隔得远,还是自己开车方便些。秋天第一次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感觉自

己比山中的小鸟飞得都快

一辆车载着两个人,驰骋在乡间的小路上。郑天语的车技很好,那辆黑色的越野车像黑色的骏马跑得欢快。他们驶进一个村子,爬上一座山,或走过一段古道。两人脚步不停,从太阳初升一直跑到月亮挂在天边。秋天的小脑袋里蹦出个词:浪迹天涯。

木犁哄的秋天处处耀眼美艳,闪着动人的光芒,银杏树乌柏树披着一树的红黄叶,灿烂地立着,在阳光下妖娆迷人。车子在山间弯弯绕绕地走着“S”形,乡间温润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抚过他们的脸上。秋天的心里有只小鸟在一路歌唱着。

古老村子的村口都会设有水口。水口关系着一个村子的风水,在这里,不但有水还有古树。古木参天,绿荫郁。木犁哄没有水口,高山上长大的秋天第一次见到水口,她双眼放着光,认真地听郑天语讲徽州故事。

郑天语说古村子的水口一定要紧。紧指的是收拢着,关系着整个村的命运。秋天边听边寻思着木犁哄就没有水口,一村人的命运又受着什么影响呢?

两人踩着厚厚的落叶往那片古树林走去,周围安静得只听到沙沙的声音,秋天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片原始大森林,阳光从叶片中洒下来。郑天语则对着株古树久久站立。秋天凑上前去,只见树上挂着的牌子:枫树,树龄五百年……

这棵树都已经在这里站了五百年了?秋天吐了吐舌头,天真地问道。这牌子钉在树干上,它不疼吗?写字的人是怎么知道这棵树五百岁了?

郑天语笑了,他的脸上漾起了些许皱纹,十分慈爱地说道:“爱都是互相的。缠绵,陪伴,就像这绕村的溪水、护村的青牛白象山,彼此缠绵,相伴千年。”

秋天认真地听着,细细地想着,像窥探到了什么,心虚地抬头循着树干往上望,她发现自己面前是株千年的老银杏树,于是欢叫起来:“我们木犁哄的银杏树,奶奶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公孙树。”

郑天语笑着点点头,说道:“公孙树可是爷爷种树孙子得果,它们不紧不慢地生长着,一棵树一站就是千年,确实是不易。”

郑天语缓缓抬起头,像看透了什么般,半晌又悠悠地说道:“慢是种幸福,看着它慢慢地长高,陪着它慢慢地长叶生果,走完四季……”此刻

的秋天多想自己就是株银杏树,让时光能慢下来,停下来。

晨起的阳光从银杏树扇形叶片的间隙中洒下来,光线如同条条缕丝般穿透着整个林子,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漂浮物梦幻般地拉开一张网,也拉慢了时间,让人恍如隔世离空,从心底生出些不真实的幸福感来。

多年以后,那个午后的美好时刻,一直留在秋天的记忆深处,那片古树林,满身沧桑的男人,在她的记忆深处永远地定格。

秋天在志愿表上义无反顾地写下了考古系,她的成绩足可以进入所很好的师范学院。母亲默默地擦眼泪,她不知道一向懂事的秋天为什么会不顾家了。

秋天如愿去了省城。本科四年,继续读研,毕业后她成了郑天语的学生。

秋天上大学后,木犁研就回去的极少了,她走后,母亲就更加忙碌了,只有在空下来的时候才长叹一口气对村里人说

秋天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和学习把每天塞得满满当当,一晃十年过去了,从少女转眼到了大龄“剩女”。她习惯了空气里混杂的味道,习惯了喝有漂白粉的水,习惯了忍耐高低不同的大小声音,还要习惯着每天写不完的报告,唯一让她心安的是可以天天见到郑天语。

郑天语已从副教授转到正教授,除了头发少了几根,他还是十年前的样子,根本就没变化。对于一个事业成功的男人,对于一个知名学院里的正教授,没有变化就是最大的变化。

学院每年要申报的课题研究是件最令人头疼的事,既要有新意,又要真正能挖掘出历史来,还必须具有代表性。郑天语苦思冥想好几天,连每天坚持的八百米游泳都不游了,闭门谢客,专心地在找新课题。

秋天当然知道郑天语想要什么。于是一个午后,在郑天语的工作室里,她递上一杯美式咖啡,故作无心地问道:“您还记得我们拍过徽州孤坟总祭的碑,那照片还在吗?找给我有用。”

郑天语瞬间灵光一闪,连连说道:“对,对,太好了。我们的课题就是徽州碑刻的研究,这个课题太有意思了。”

要完成一件重分量的学术报告可不是件易

事,要有足够的资料做支撑,需要大量的田野调查。秋天当然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准备资料,联系,对接,打点好一切,两人终于出发了。当黑色的车驶出省城的市区,秋天立刻觉得浑身轻快起来,她脸上漾起久久不见的笑容,像是轮明月挂回了天空

郑天语的学术研究一向是以严谨出名,他收集大量的文字和图片,必须是真实一手的,还专门拓下碑刻留下来作佐证。秋天当然知道,他是担心拍下的石碑就再也找不到了,这样的事他们碰到太多太多。

石川村是个偏僻的小山村,车子开了半天,两人又走了十几里的山路,终于在村口找到那块石碑。史书记载上有这块清代的石碑,碑文上篆刻着古时禁杀耕牛的律例,它对徽州地方历史研究有价值。第二天他们又去补些资料时,昨天还好好立在村口的那块碑就不翼而飞了。

是有人看见他们昨天对着这块石碑又是擦又是拍的,样子像找到了宝贝,立了多年的石碑夜里就没了影,像是从来没有立过一样,只留下一个深深的土坑,张着黑乎乎的口。

郑天语被气到无语,他焦急地对着围过来的村民们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己愿意出高价钱把石碑给买回来,只要那石碑可以立回原地,就是保留下来了。

看热闹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都只是摇头,他们咧着嘴在笑,那神情像是在看个红着脸的傻子。

秋天也不解,问他为什么要买回石碑

郑天语说道:“这块石碑的使命就是立在这,搬走了就是断了根,不把它立回原地,它就没了生命。”郑天语说这话的时候像位哲人,秋天久久地望着他,若有所思

郑天语特别痛恨那些文物贩子,他说好好的徽州就是被这些人给搬空了。连老祖宗的东西都卖,真的是只认钱了。

石碑找不到了。郑天语回程的时候急得嘴上冒泡,连连怪自己,昨天为了抄碑文,他不应该用刷子把石碑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那些文物贩子看到,以为这块碑能值大价钱了……秋天觉得眼前这个老男人有时纯真得就像个孩子。

田野调查是学术研究里最基础的调查,就是像造座房子的地基,当然越牢固越好。需要的一手资料很多,涉及的历史年代久远,涉及面也很

广。他们到处寻访,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可是效果并不好,大家的眼睛都盯着有价值的东西,没有人会在意什么石碑。当打听到歙县的燕窝村里有块孝子碑,郑天语当然是喜不自禁,他们赶忙驱车循着去了。

燕窝村是木犁哄北边的一座高山村,因交通不便,村子里的人都搬空了,早就成了当地的空心村。它孤独地立着,从空中俯拍,像极了一只展翅的燕子。孝子碑就在燕窝村口的凉亭里。碑体浅雕,碑文是清代翰林许承尧所书,记载着古时割肉救母的孝子故事。

郑天语打量着这块保存完好的石碑,激动地双手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擦拭掉石碑上布满的青苔,如同对待婴儿一样,他先是用抹布去擦,而后又用小刷子细细地刷。秋天见水壶里的水不多了,于是拿过水壶去打水。

阳光懒懒地照着这个小山村,仿佛述说着无人的私语般沉醉。秋天东瞧瞧西看看,这个高山村跟木犁哄有着太多相像的地方,没了人群的居住,倒像是还原了一片清净世界,多了份宁静美好的感觉。秋天脚步轻快,根本没有留意不远处有双眼睛正望着自己。

秋天在村子中间的位置找到两个石头的大池子。一上一下,一大一小,顺坡而建,砌得方方正正的。可以看出上面的池子是供村里人取水食用的,而下面那座大些的池子应该是专门用来清洗物品的。在这样高的地方建大水池,秋天想到了郑天语说过的水口,难道这座高山村是有水口的吗?

在池子不远处,就立着两株高大的银杏树,它们并排立着,树干笔直。在这样秋天的时节里,满树的叶子都是金黄,一身灿烂地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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