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季节
作者: 李新勇憨憨和六娃窝在草垛顶上,望着夕阳从容缓慢地滑下西边山梁。夕阳的余光照亮两张尖瘦的小脸,脸上汗水滑过的印渍和星星点点的草屑,比较完好地保存了他们整个下午在花生地上疯玩的痕迹。
六娃忽闪的大眼睛时而盯着西山上琥珀色的天空,时而瞄一眼憨憨。他那晃来晃去的眼神抑制不住兴奋,青瓜蛋一般的脸也被兴奋的情绪拉扯得有些走形。憨憨则老成得多,他不想多说话
晚风有些凉,干爽芳香的稻草给人温暖而好闻的气息,把他俩肚子里叽里呱啦吵闹的饥饿压下去了一些。
八岁的六娃嘴巴像缺了一大块的破潮瓢,吧吧吧,停不下来。他衣兜里有一盒火柴。他声称要用这盒火柴把他那穷得除了火钳、别的都要向邻居借的家点了,把老是克扣他爹工分的队长、会计和记工员的家也点了,还扬言要把稻田上所有的稻草垛都点了。
憨憨知道,六娃自己的家以及队长、会计和记工员的家六娃根本不敢点,但草垛说不定,草垛又
不会挑起来揍他。憨憨问六娃:“不就有一盒火柴吗,瞧把你得像是要做山大王!你点草垛干什么?”
六娃的回答简单得只为得自己拥有一盒火柴,他答:“烤火。”
憨憨说:“点了这些稻草,你家的耕牛只能吃锅铲过冬。”
六娃便不作声了。他跟他爹相依为命,他参靠给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他靠给生产队看管两条耕牛换工分。
见六娃还是抑制不住兴奋,憨憨觉得总得把他的火柴用掉一两根他才会消停。憨憨对六娃讲,咱们在草垛边一直待到天黑,等花生地上的社员都离开了,点上一堆花生藤再回家。憨憨终于为六娃的得瑟找到了出路。六娃眼睛继续放着光,人却安稳了许多。
六娃整个下午都兴奋于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搞到的那盒火柴。在那个年代,这盒火柴是六娃这辈子拥有的第一笔个人财产。他抑制不住惊艳和狂喜是在情在理的,换成他憨憨,也得想着法儿在
小伙伴面前炫耀,也得用这盒火柴干出点事情来,才能让波涛汹涌的心情平静下来。同样八岁的憨憨希望六娃歇一会儿,让自己专心专注地看一会儿天上的云,不然等太阳彻底滚下山背后的山谷,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年四季,就这季节的云彩最好看。这个季节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秋天。
太阳滑下山梁之后,金色的光芒从山背后仰射过山梁来,西边那一大块天空上的云朵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异常顽皮有趣,一会儿变成花狗,一会儿变成黑猪,一会儿又变成巨大的飞鸟,或者变成其他好看却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儿。
憨憨之所以被大家喊作憨憨,不是因为他念不出书,他一直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生;也不是因为他木讷,他不但不木讷,还有一张特别能说会道的嘴巴,他的能说会道表现在千万别惹恼他,谁惹恼了他谁倒霉。他那些骂人的词,都是从书上和他那读过私塾的爷爷那里学来的,一套组合词说下来,能让挨骂的人和围观人群大开眼界,顺带把“夜郎自大”“狗撑摩托,不懂科学”“面带猪相,心头嘹亮”之类的话字了过去。人们喊他憨憨而不喊他笨笨,是因为他只要遇到好听的、好看的,都会静静地立在那里听完、看完才走,显得有些痴。乡土小村人不会把人称作痴或者痴痴,而叫作憨或者憨憨。这称呼,憨憨的爹娘也认,甚至跟村子里的人一样也用憨憨呼唤他。憨憨确实是憨到家了的。远的不说,就在前几天,老师专程登门家访,对憨憨的爹说,最近放学,别的孩子背着书包飞奔回家,只有憨憨站在校门口黄楠树上的大喇叭底下,听完歌曲《金梭和银梭》或《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才一个人孤零零走出校门。几天前,一起上山打柴的人说,别人到了砍柴的山坡立即动手砍柴,只有憨憨坐在高高的山梁上望着河谷上的田野、村落、树木和蜿蜒曲折的道路及河流发呆,下山的时候还对大伙儿说:“要是能画下来多好!”一起打柴的人觉得好笑,有个伙伴儿怼他一句:“画画,这是你我干得成的吗?你不就是个打柴放牛的野孩子!”憨憨说:“我说的重点是画下来,并没说我来画。听话都不会!”怼得人家哑口无言,一干人等觉得憨憨说得有理,但还是认为他憨,不憨哪能想到那上面去?
只有憨憨的爷爷认为憨憨不憨,不但不憨,
“还有点艺术气质”,他爷爷这么评价他
“艺术气质”是个什么东西,他爷爷懒得跟这些不识字的社员解释,社员们想探个究竟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有人去问村小的代课教师,初中没读毕业的代课教师把“一书气纸”写在纸上琢磨半天,对前来请教他的人说:“大概是说那本书写得太好了,大家只关心纸上写的内容,不关心纸,纸要被你们气死!”
六娃见憨憨半天不说话,将火柴盒摸出来在憨憨面前摇了几下,火柴梗的头尾顶天立地地撞击在火柴盒上,哗啦哗啦直叫唤。六娃说:“憨憨,你龟儿怕又元神出窍啰!”六娃模仿憨憨爷爷的腔调。“元神出窍”这词儿相当高级,肚子里没几两墨水是说不出来的。村子里绝大多数人不会这么说,他们只说三魂七魄、魂魄丢了之类,因此,村子里的人都学憨憨爷爷的腔调。六娃除了声调奶是有些奶,但一字一顿跟憨憨爷爷一模一样。
憨憨一跃而起,顺势把六娃扑倒在草垛顶上,六娃反抗,打算把憨憨反过来压到身子底下。草垛顶有限的空间无法承受两个活物的折腾。两个小家伙嘻嘻哈哈顺着干净的新稻草滚到草垛底的稻茬上。两人靠着干净的草垛坐下来。收割了水稻的稻田上站立着无数个草垛,像一个个碉堡,也像一个个窝棚,他们隐藏在草垛中间,谁也不会发现他们。稻草在秋天逐渐干燥的风中,散发着迷人的香气。稻草的香气包裹着两个小家伙,同样包裹他们的还有稻草特有的温暖。
这里远离村庄。村庄在一片辽阔的草垛尽头,在更远的地方,草垛边上才是花生地。花生地上有一群社员在队长的带领下在挖花生。花生地的边上是一片枝叶依旧青翠翠绿的苎麻田,晚风和夕阳的余晖在苎麻的叶片上时缓时徐、波涌浪翻。
两人你戳我一下,我揪你一把,嬉笑一阵。六娃终于熬不住了,对憨憨说:“我出火柴,你负责去点。”憨憨扑哧一笑,心想你小子的耐性到底比不上我。他说:“好歹是我出的主意。我不出这主意,你有一千盒一万盒火柴也顶不到个屁用。我们得分工明确:我负责出主意,你负责点。”六娃在憨憨屁股上擂了一拳:“你个胆小鬼!”憨憨嘻嘻一笑:“我承认你胆子大。机会全给你!”六娃没想到憨憨这么答,找不到什么话怼回来,干脆又在憨憨的屁股上擂了一拳。六娃也是个聪明的娃,但六
娃的聪明总是比憨憨慢半拍。
两人正打闹,不远处的花生地上传来队长吹收工哨子的声音。那时候的花生不像后来的良种都长在花生苗的下面,拔起苗就能带出一窝花生。那时候的花生,花生藤长到什么地方就结到什么地方,遍土乱长,社员得先把苗拔去,再用钉耙刨土,寻找星星那样,从土坷垃中间把躲藏在泥土中的花生捡出来。每个社员一个下午只能捡到四五斤花生。队长是村子里唯一一个体格肥胖的人,他吹完哨子,男女社员便挎着装着花生的篮子集合,队长点完人数,带着大家踏上回村的田埂路。
要在昨天以前,生产队负责称秤收花生的会计和负责记工分的记工员,会在社员收工前来到花生地边,他们提着木杆秤和麻袋早早等在田坎上,队长收工的哨子一吹响,大家便排队把从地里刨出来的花生交给他们。等称好秤,记好工,社员便各自回家。可今天不行,会计昨天上山打柴崴了脚,无法走到花生地,只能在生产队的保管室里等社员。会计在保管室,记工员也只能在保管室。会计和记工员都在保管室,手腕里提着花生篮子的社员一个也不敢提前回家。为了工分,他们像一群温顺的羊,跟在队长身后,向位于村子中央的生产队保管室走去。
这个新情况,打乱了憨憨和六娃原来的计划
要是像往常那样,社员上缴了花生,把空竹篮串在钉耙木柄上,扛在肩上回家。花生地边上的田埂,是社员回家的路,从这块田的两条田埂走出去,很快变成通向四个方向的四条田埂,接着变成通向各自家门的几十条田埂。社员很快变成田埂上移动的树桩和黑点,在暮色中消失不见
照昨天以前的规律,社员走进暮色,又会在估摸队长、会计和记工员都离开之后,不约而同转身,摸黑回到花生地,从一堆一堆干燥的花生藤底下,把捡花生时避开队长的视线藏在下面的花生收拢来,装进衣兜,重新走上回家的田埂路。私藏的花生不会太多,一把或者两把,不会超过三把,他们并不贪心,只因那个年代到年终能够分回家的粮食实在有限,他们必须在收获季节或多或少顺一点儿回自己家,不是为了给老人和孩子解馋,完全是为了一家人充饥或者储备充饥的口粮。
那个凭票供应的计划经济年代,饥饿是每一
个家庭都会遭遇的困难,只要有一丝减少饥饿的方法他们都会争取。像这种把花生藏在花生藤底下的主意,既是个人智慧也是集体默许的智慧,社员彼此心照不宣又彼此为对方保存体面,摸黑回来在花生地里碰上,彼此从来不打招呼,各人拿走各人藏下的花生,转身各自回家。尤其神奇的是,他们仿佛拥有什么魔法,天再黑他们都知道自己藏花生的位置,到了地里把几把花生收进口袋就走,绝对不会拿错。从长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几年队长是认真的,也是负责的,在收工以后组织人把花生藤翻检一遍,被他老爹提着拐棍满村子追打一顿之后,便假装看不见。他老爹追打他的时候骂他:谁都不容易,总得给人留条活路。社员觉得他是被他老爹教育好的孩子。
在草垛顶上看夕阳下山的时候,他俩计划好:在生产队长、会计和记工员担着花生离开花生地,社员重新返回之前点燃一堆花生藤,然后迅速撤退,明天早晨再在灰烬中摸烧熟的花生填肚子。这么小的恶作剧,不至于招来咒骂,更没有人憎恨,那些花生毕竟还在;地里的花生还有那么多,还得挖上七天八天呢,今天损失了,明天可以补上。实施这个计划的前提,是会计和记工员都得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来收缴花生。
可今天的现实情况直接影响了他俩的计划。望着队长和社员远去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憨憨对六娃说:“你估计那些社员今天还能回来拿花生吗?”
六娃答:“他们的花生还藏在花生藤底下呢,肯定会回来。”
憨憨说:“往常在田边收了花生,社员等队长和会计离开就回来取自己藏的花生。今天不一样,等他们一个一个在生产队的保管室称好秤,记好工分,不到半夜也快半夜了,他们还会回来吗?”
六娃是个聪明的娃,他立即明白憨憨的意思,他用从憨憨那里学来的话怼憨憨:“憨憨哪里憨嘛,面带猪相,心头嘹亮!”
憨憨在六娃腰眼上戳了一拳头:“你再撑嘴学舌,看我不再送你一对窝心脚!”
两人又嬉闹了一阵,天色越发暗了。“我不敢点!”六娃脑子里还在盘算火柴点花生藤的事儿,他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爹还不清不楚地被关在里面呢。我要再犯点事儿……”六娃隐约颤抖
的声音加重了眼前的暮色。他家的情况没有谁不知道。六娃的爹本来是生产队的好劳力。有人说六娃的爹天生就是好劳力,有人说六娃的爹是在六娃的娘去世之后才变成好劳力的。不管怎么说,六娃的爹长得高大帅气不说,干活还舍得花力气。六娃的娘在生六娃的时候一口气没接上,就永远地接不上来了,六娃连他的娘的样子都没见过。
这个好劳力最近被逮到公社坦白交代去了。四个月前薅花生草的时候,六娃的爹跟本生产队离婚回娘家来的青年妇女一前一后钻进花生地边上那时候才长到半人高的苎麻林不见踪影,三泡尿都拉完了,才见他们一前一后从苎麻地里出来。那青年妇女整个下午做什么都积极主动,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响,每个字都流淌着甜丝丝的笑意。一个月前,那妇女说害口了,是六娃爹的种。社员们都说好好好,当初你们钻苎麻林我们都假装没看见,知道迟早要吃喜糖,没承想六娃的爹准头那么好,瞄准一次就让人中标,好事来得那么快,都等不到过年了,喜事儿得提前办,敲锣打鼓,好好好。六娃的爹这时候表现出不应该有的理智,他说他与那妇女不合适。整个村子没有谁支持他,要理智就不应该跟人家钻苎麻林啊,钻都钻了,就得一辈子光明正大钻下去。大家一致认为六娃的爹那是顾头不顾尾,简直就是敢作不敢当。六娃的爹其实是担心那妇女对六娃不好,前娘晚母,做长辈的不好做,当儿女的不好当。再说家里穷得叮当响,请大家吃几块糖的钱还没攒下来呢。那妇女的几个哥哥结伙上门来对六娃的爹说,要是不娶他们的妹妹,他们就去告发他强奸了他们的妹妹。这话不知怎么被公社知道了,派了几个人来把六娃的爹绑了去,要他坦白交代。等人捆走了,那妇女的四个哥哥却不干了,轮番到公社要人,声称他们的妹妹跟六娃的爹在谈婚论嫁呢,六娃的爹要是不回来,他们的妹妹也不活了,一户两命。公社里的人扛不住六娃爹这几个未来的小舅子的围剿,打算再关几天就把六娃的爹放回来,让他长长记性,不能仗着自己长得帅,就随随便便跟个妇女钻苎麻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