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梅新枝
作者: 金泓鱼米街的清晨总是带着水汽。吴萍推开雕花木窗,一缕薄雾顺着窗标溜进来,在案几上铺开一层细密的水珠。她伸手抹了抹,指尖沾了些许凉意。
年逾七旬,她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习惯。天不亮就起床,对着镜子描眉画眼,然后站在院子里练功。水袖一甩,便是半个世纪的光阴。
院子里那株老梅树还在,枝干虬结,像极了师父的手。记得那年拜师,师父骑着她的手说:“昆曲是水磨工夫,得耐得住寂寞。”吴萍心想:这世上的热闹,终究是过眼云烟;但这个世界日新月异地变化,师父究竟是想象不到的。
吴萍走到妆台前,打开那个老旧的樟木箱子。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戏服,最上面是一件藕荷色的褶子,那是她年轻时穿的行头。手指抚过细腻的绸缎,仿佛还能触摸到当年的温度。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
“吴老师,您的信。”是隔壁张阿姨的声音。
吴萍起身去开门,接过信,信封上邮寄单位是文化广电和旅游局。她拆开一看,是邀请她参加
昆曲传承研讨会的通知。这些年,这样的会议不少,每次她都会听到老一辈昆曲演员对传承的担忧。她叹了口气,把信放在案几上。
吴萍随手又把几上的一本手抄本捧起。封面上写着《玉簪记》,是师父的笔迹。那工整的小楷已经褪色,但依然能看出笔力遒劲。翻开本子,纸张已经发黄,但上面的工尺谱依然清晰可见,每一个音符旁都细细标注着唱腔要点。师父的字迹清秀工整,每一处修改都倾注了心血。吴萍的眼前模糊了,她仿佛看见师父坐在灯下,一笔一画地写着,时不时停下来哼唱几句。
“师父……”吴萍忍不住唤出声来。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来送早饭的徒弟程丽菡。吴萍敛了思绪,把手抄本收好。
“吴老师,今天是您爱吃的无锡小笼。”程丽菡把瓷碟和筷子放在桌上。
“你的演出怎么样?”
“还行!我的昆曲清口蛮受欢迎的,现在茶馆的生意好多了。”
“哦……那就好……”吴萍陷入了沉思。
程丽菡虽然扮相靓丽,却是半路出家。她大专毕业进了一家公司当文员,有一日陪外地的朋友去昆曲博物馆看表演。她是本地人,却也是头一遭现场观看,那精致的妆容,那水磨的戏腔,那舞动的水袖,让她的心迷醉了。她父亲辗转托人,找到了吴萍。听程丽菡试唱了几句,觉得她悟性可以,本着让昆曲文化传承发展的想法,吴萍答应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吴萍除了参加剧院演出,也开始用大量业余时间去培养徒弟,不管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无论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
程丽菡学了十多年,和票友们登台表演,效果不错,吴萍很满意。就在这个时候,程丽菡所在的公司效益不景气,她被裁员了。她便约了几位票友,一起到景区附近或老街里的茶馆走场演出,收入不高,但她开心。她愿意在舞台上化身为杜丽娘,与柳梦梅生死相依,或化身为陈妙常,与潘郎长相厮守。平江路上的苏忆茶馆是她常去的,已经唱了一年多了。那里南来北往的游客多,程丽菡穿着戏服,在舞台上咿咿呀呀唱曲,能吸引路人进来喝一杯茶,听一会儿曲,拍一些照。
之前,程丽菡找到吴萍,说自己要创新传统的昆曲表演。吴萍很诧异,自己学习表演了一辈子昆曲,总觉得学习前辈还不够,怎么自己的徒弟已经要创新了。程丽菡进一步说,她要借用清口的方式来表演昆曲。吴萍听了程丽菡简单说明后,仍坚决反对。用类似说单口相声的方式表演昆曲,这还是昆曲吗?吴萍始终无法接受。程丽菡是哭着回去的。那一晚,吴萍捧着师父的手抄本,看了一宿,想起过去师父带她们,一点一滴学功夫,一板一眼去演出。不知不觉,手帕已湿了两块。第二天早上,吴萍照例起来练功,望着朝阳的金光照在梅树的枝干上,她突然想明白了,程丽菡毕竟是半路出家的,未来的路还得靠她自己去走。于是吴萍发消息给程丽菡,让她自便,不过,不能提自己是她的师父。
“师父可否赏光来茶馆坐坐?徒儿需要您的指正。”程丽菡向吴萍行礼。吴萍瞥了一眼案几上的来函,“昆曲传承”四个字分外醒目,便点了点头。她举起筷子,尝了一口今天的小笼,味道正好,汤汁饱满。
一
苏忆这间茶馆,布置得古色古香。茶馆内,檀木桌椅散发着岁月的沉香,墙上挂着几幅淡雅的水墨画,画中的山水与这室内的景致十分呼应,营造出一种远离尘嚣的宁静。
茶馆内的每一件茶具都仿佛被文化包浆过,细腻的青瓷茶盏,釉色温润如玉,盏沿轻轻一圈金边,映着柔和的灯光,闪烁着微妙的辉光。茶壶则是紫砂制成,壶身雕刻着山水和花鸟,每一笔每一画都透露出匠人的匠心独运。壶嘴细长,倒水时水流如丝,落入盏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仿佛是一首悠扬的小令。
红木制成的桌椅,表面经过日子的打磨,光滑如镜,木纹清晰可见,如同古老的文字,记录着无数过往的茶客与他们的故事。椅背和扶手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或是云卷云舒,或是喜上梅(眉)梢,每一处细节都显得那么考究。桌面上,偶尔可见一两处细微的划痕,那是时间留下的痕迹,也是茶馆历史的见证。
台下坐着十来位茶客们,手中捧着温热的茶盏,茶香袅袅上升,与台上的曲声交织在一起。他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的每一个动作,脸上的表情随着剧情的起伏而变化,时而露出会心的微笑,时而陷入深深的沉思。
程丽菡穿着戏服,化着旦角的妆。听到底下热烈的掌声,她领首微笑。
一个月前,茶馆老板告诉程丽菡,房租上涨,生意没法做了,他打算转让茶馆,让程丽菡另谋出路。程丽菡认为,老板可以提高茶资。这点费用并不昂贵,因为除了喝茶,还可以听昆曲,相当于买了一张门票。她去东北听过二人转,人更多,价格也更高。老板说这里大多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听不懂昆曲的唱词念白,最多进来喝几口茶,拍几张照片,能静下心来认真聆听昆曲的寥寥无几。程丽菡说她愿意尝试一下说昆曲清口。
之前有个上海滑稽戏演员自创了海派清口,社会反响蛮热烈。程丽菡从小就听父辈们喝酒聊天,积累了不少民间笑料。父亲的一个朋友还是评弹界的大响档,她也跟着学过一些。她把自己准备好的清口内容讲给师姐听,师姐觉得蛮好,鼓
励她去说。
程丽菡往底下望望,师父吴萍也端坐在红木椅上,品着茶,深情地望着她。
程丽菡先弹了一手琵琶,然后开始唱《苏州好风光》,声音婉转糯软,茶客鼓掌。她又唱了一曲《天涯歌女》,这个听众更熟悉,掌声更响亮。
“大家有没有觉得这个《天涯歌女》和《苏州好风光》有点像?其实这首歌是贺绿汀当年根据苏州民间小调《知心客》改编过来的,由田汉作词,就是国歌的词作者。这歌是电影《马路天使》的插曲,后来成了经典。电影可能很多人没看过,但这首歌都听过。”
茶客们听程丽菡侃侃而谈,觉得有趣。程丽菡见多识广,既讲知识,也讲笑话:“有个外地游客来到人民路,远远望见有座宝塔,便问身边的一位老伯伯,那叫什么塔。老伯伯用苏州话答,北寺(发音像‘不是’)塔。外地游客觉得老伯伯在胡说,明明是座塔,怎么不是塔。然后又问了一位老阿姨,也说‘北寺塔’。游客纳闷了,说,既然不是塔,你们叫他什么。老阿姨说,北寺塔啊!”茶客们会心地笑了,都坐定不走了。
“这个陈妙常,遁入了空门,整日听师父讲经……”程丽菡在说《玉簪记》的主要情节。
“她师父讲的是什么经?”
程丽菡一愣,寻常没有人接话,今天倒有人跟她来唱“二人转”了。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手里还端着一杯茶,似乎对她的表演颇感兴趣。程丽菡微微一笑,心想这倒是个互动的机会,便顺着话头答道:“她师父讲的自然是《南华经》。不过妙常心里想的却是潘郎。”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轻笑,茶客们显然被她的机智逗乐了。程丽菡见状,心中稍安,继续道:“陈妙常虽然身在女贞观,心却早已飞到了红尘之外。她每日念经,念的恐怕是‘潘郎何时来’。”
茶客们笑声更大了,连吴萍也忍不住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那个中年茶客爽朗大笑,然后说:“姑娘是否想取真经?我这里都是真经……”用手指指自己的裆部。茶客们明白过来,都哄堂大笑。大伙都看着程丽菡。程丽菡双颊绯红,心中暗想:我这个清口怎么能被你这种下流胚搞黄?来者虽不善,
却也是客,她不便发作。她望向师父
吴萍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曲。程丽菡一听,是《琴挑》中的唱词,师父唱的是生角潘必正。程丽菡心中暗喜,放下琵琶,摆开腔势,唱起了妙常的唱词。
茶客们虽然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但是都觉得余音绕梁,不绝于耳。一曲唱罢,吴萍翩然坐下。程丽菡望望,那个中年茶客的座位,已空空如也。
程丽菡见状,吃下一颗定心丸,便继续用清口的方式讲述《玉簪记》的故事。她时而模仿陈妙常的娇羞,时而调侃潘必正的痴情,甚至还穿插了一些民间笑话,引得台下茶客们频频发笑。
表演结束后,茶客们纷纷鼓掌,甚至有人站起来叫好。程丽菡鞠躬致谢,心中满是成就感。她走下台,径直走到吴萍面前,恭敬地问道:“师父,谢谢您来救场。今天,要不是您在,就不知怎么收拾了。”
吴萍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一笑,道:“是昆曲的雅致把那些低俗吓跑了。你今天的表演,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年师父说过的一句话——‘昆曲是水磨工夫,但也得与时俱进’。你今天的清口,虽然与传统昆曲有所不同,但确实吸引了不少人。或许,这也是传承的一种方式吧。”
程丽菡听了,心中一阵激动,眼眶不由得湿润了。她知道,师父这番话意味着对她的认可。她深深鞠了一躬,道:“谢谢师父的指点,徒儿一定会继续努力,不让您失望。”吴萍点点头,目光中满是慈爱。
两人走出茶馆。夜色中,平江路上的石板路泛着微光,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古城的历史与未来。程丽菡抬头望了望天空,天上的月亮很圆,也很亮。再看前方,小巷曲折,里面透着微茫的灯光。
三
程丽菡又去吴萍那里送早饭,今天是她自己熬的小米粥,配一根油条。吴萍望见她,笑容满面,说:“丽菡,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那天我去参加昆曲传承研讨会,会上决定要搞一次青年演员昆曲比赛。这次比赛的要求,不是再比谁唱得更加原汁原味,而是比谁更创新,更符合现在观众的需求。我觉得这个比赛,你有希望。要不,你去试试。”
“师父,我……”程丽菡欲言又止。吴萍这才发现这个徒弟今天似乎情绪不佳,面容憔悴,头发也有些凌乱。在吴萍再三劝慰下,程丽菡这才说出了实情。目下,她遇到两个困境。一个是茶馆隔壁的老宅是清朝某个状元的故居,现在市里打算重新修缮,茶馆要拆迁。她在那里好不容易积累的一些人气,就要消散。另一个更要命,她的母亲洗澡时不小心滑了一跤,后脑勺着地,人到现在还没醒来。医院治疗费用高昂,他们家已凑不出钱。
程丽菡的声音有些哽咽,吴萍听完,眉头紧锁,心中一阵酸楚。她轻轻拍了拍程丽菡的肩膀,安慰道:“丽菡,别急,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你先照顾好你母亲,茶馆的事还有钱的事情,我们再想办法。这个比赛,机会难得,你的那些师姐师妹,虽然基本功比你扎实,但是在创新方面,你比她们都强,我觉得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程丽菡泪光点点,说:“感谢师父!茶馆的事……以后总能谋到出路。只是眼下,我妈的病情,我哪有心思去准备比赛。”
吴萍安慰她,自己认识一位专家医生,一定能帮她母亲尽心治疗的,费用问题肯定能想法解决的。说完,吴萍握住程丽菡的双手,她感觉对方在颤抖。
程丽菡再次来到苏忆茶馆,老板正指挥几个工人在搬屋内的家具。程丽菡走近,轻轻地问,还开吗?老板思付了一会儿说,要看情况。程丽菡看着那些熟悉的木椅木桌、茶杯茶壶,一个个,一批批装上推车,心里忍不住一阵感伤。她看看茶室里那属于她的小小舞台,回忆之前的种种,感慨良多。突然她想到一个问题,比赛的舞台在大剧院,她一人一琵琶,如何镇得住?再者,她的昆曲清口,说说笑笑,对象是过往的游客,内容浅显,通俗易懂,换作昆曲专家当评委,还会给自己掌声吗?
程丽菡内心就像那堵即将推倒的老墙,长满了青苔。她的思绪又像屋角的蛛网,千丝万缕,都结着愁怨。她待不住了,便在路上走走。平江路她是走惯的,但是每次都直奔茶馆,她似乎没有好好地留意过路上的店铺。“花无缺”,这不是金庸武侠小说的主人公吗?现在是鲜花店的招牌。“鸡脚旮旯”,那不是苏州方言吗?现在是卖红烧鸡脚店的招牌。亏他们想得出!程丽菡不得不佩服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