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得像人间的小鹿
作者: 周淑娟“家务劳动是使人变得愚昧的劳作。”这是一位外国名人说过的话。奇怪的是,我却热衷于这种“使人变得愚昧的劳作”。打扫卫生,收拾杂物,整理书籍,清理衣物,清洗窗帘。感觉累了,就在闻香杯里放上一朵花瓣细碎的花——小巧的闻香杯上画的是“黛玉葬花”。
诗客野贤、研月种花、松墨锦书……秋水文章不染尘、礼门义路君子居、屋后青山步步春……一到春节,中国人的浪漫情怀和美好祝福就会出现在各家各户的大门上。
孩子们的嬉闹声和零星的鞭炮声送来的不是喧嚣,反而是寂静。而我愿意在这寂静中迎接春天、夏天和秋天,以及下一个冬天。随手拿起一本书,不知不觉就读下去了。
“我从阅读哲学著作中获悉,心灵的存在是形成所有认识的基础。没有心灵,便不会有知识,也不会有顿悟。”心理学家荣格在自传中留下了这段话。
先生见我总是捧着书,这一本,或那一本,遂笑说:“一个退休的老人,每天还这么勤奋。”哈哈,
“书到今生读已迟”,读书读到大半夜。不过,老天爷另有赏赐,我可以睡觉睡到自然醒
我正投入我的家务劳动,喜欢着我的阅读“四季”,楼上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音——一开始以为是地震了,定下心来才判断出那是捶击声和电锯声。
在电锯与锤打声中看完了四集英剧《奥斯汀小姐》,头有些发蒙,但停不下来。剧中,简·奥斯汀给亲爱的姐姐留下遗言:“别人的看法对我很重要,我不想让世人知道我的悲伤,只愿他们记住我故事里的欢乐。”简去世多年后,正是这位亲爱的姐姐毁掉了简的绝大部分书信,导致毁誉参半——保住了妹妹和亲朋好友的隐私,却失去了一位天才女作家的研究资料。《奥斯汀小姐》原著作者霍恩比说:“奥斯汀的小说都围绕着女性所受的压迫展开。她小说里女性的生活像是一场障碍赛,躲开陷阱是她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她的所有女主角,除了艾玛,一开始都处于危险之中。”
粗暴野蛮的施工,震耳欲聋的噪音。我也打算逃离这凭空出现的“障碍”和“陷阱”,放下给我
宁静和舒适的劳作与写作,到外面去逛逛。春寒料峭,好在,早春的细雨给了我安慰。
遒劲的树枝打着花苞。我在文庙里走了一会,和文友见了个面,交流对写作的看法:写作如同行善,只管耕耘不问收获。
“当有人夸奖我文字干净和典雅,先生说,她不养猫,不养狗,只养文字。听到这句话,我还挺感动的。”我对文友说。
“是的,人和人之间的理解很不容易。太宰治就说过,以前他觉得世间是一种苛烈、严酷且可怕的东西,后来才发现世间就是个人,是人的复数。”走在早春的细雨里,文友的声音若有若无,和细雨一样。
在外游荡了一天,天黑后回到家里。我“阿Q”自己,笑着对文友说,终于把装修工人给熬走了。其实,这一天我的挫败感很强烈,原以为远离了名利场、是非圈,家就是我的港湾、小宇宙和桃花源,谁知道人家一通电钻再加上一通锤子,就把我用几个月辛辛苦苦营造的舒适圈打破了。
晚上刚过九点,老母亲就催促我赶紧睡觉,不要再“点灯熬油”,担心“读书读到大半夜”的我第二天无法“睡觉睡到自然醒”,且不能午休。我对老母亲说,几十年来养成的半夜入睡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没有“点灯熬油”就没有我的今天,也没有今天的我。老母亲不再坚持,直说“不易不易!”
感谢朋友们出谋划策
有的说到图书馆随意阅读,累了就站起来看看云龙湖;有的说找一个考研自习室,包间可以包月,还能存很多书;有的建议我到安静点的咖啡馆去;有的邀请我到她们家里去。这是属于“躲”的一种。我安慰自己,如果用一段时间去学习,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主张躲的,给了“战斗”的建议:“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不要再跟他们啰唆,直接打热线电话,因为在居民区里,装修的人必须遵守降噪、环保施工的规范。
还有的比较“禅”,属于“佛系”,主张戴上降噪耳机,熬吧,权当修行,“相信凡事发生皆有利于你”。这句话让我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过往,确实都是在“不利”的环境中争取到了“利”。
忍无可忍,不如不忍。几次拿起手机想拨打那几个熟悉的数字,但我还是忍住了,决定出门躲
一躲。看来,我的人生词典里,“躲”是个常用字,缺少“战斗”精神。
到处乱逛了半个月,生物钟给打破了,我得了重感冒,嗓子眼里似有火烧,躺在床上有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恍惚感。奇怪的是,我倒没有心生怒火,心中盘算着怎样进行我的“持久战”躲它四个月。四个月,是楼上的装修工期。
夜晚是安静的。安静是我的奢侈品。在奢侈的安静中,再读一遍《人间失格》。书中的“我”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一部我非常喜欢的小说。
在“我”的心中,罪与祈祷、罪与忏悔都是同义词。“我”弄不清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罪”与“罚”是当作同义词还是当作反义词。不管是同义词还是反义词,“我”都“不相信神的宠爱,而只相信神的惩罚”。
“接受神的鞭笞”“俯首走向审判台”的“我”问了神灵几个问题(没敢质问,没敢叩问,是平和而谦卑的语气):一个人欺侮另一个人难道不算罪过?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难道也是一种罪过?难道不反抗也是一种罪过?
白天,我去婚姻登记处帮忙,朋友在那里做婚姻辅导。
通向婚姻登记处的路,是四个“心”形大红木框,高高地悬在人们头上。路边,是一丛茶花,粉色的花朵,有的在盛放,有的已枯萎,就像有人来缔结良缘,有人来终结婚姻。同样一条路,有人从这里走向光明和幸福,有人从此走向阴暗和不幸。
楼梯口,一个年轻人对我微笑,眼神里蓄满纯净,似早春林间的小鹿。楼上下来一男一女,男的身着制服,女的头戴白色婚纱。三个人站到了一起,似一幅美妙绝伦的油画。看来,“小鹿”是他们的朋友。几对新人在办理结婚登记,青春洋溢,安静宠溺,令人心生感动。
人世间,有的人成了“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有的眼睛从“无价之宝”变成了“死珠子”直至“死鱼眼睛”。
一个肤白貌美的女子,身材高挑,纯洁得像个少女,但语调平平,眼中无神。她没流一滴眼泪,也没有任何愤怒,只是一遍遍地问:“都出轨了为什么还不来离婚?拖死我对他有什么好处?”温和的语气,温柔的女子,不知道是问她自己还是问别
人,抑或是远遁他乡的结婚证上的配偶。“我怕孩子长大后像他们的爸爸,你不知道基因有多强大,所以我对孩子该揍就揍,该累就。“她说着话,就像谁家的祖母在自言自语,“唉,怎么办?得认命。”生活,赐予她一个寡母和一对双胞胎儿子,此外都是对她的拷打。她靠胞外卖养活自己和家人,老天爷怜恤她,没在她脸上留下风霜的痕迹。
又来了几个人,她开始了新一轮的诉说,还是平平的语调,没有感情起伏,仿佛她的遭际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和任何人也没有关系。
她又一次白等了半天,那个她欲与之解除婚约的男人还是没出现。看着她,我沉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希望她的一生不会因此而荒凉,祈祷她的眼睛今后能够闪闪发光。
每个人都有小鹿一样的眼睛,看向自己,看向家人,看向别人。这,该多好啊!
不谈悲欣交集,只看大江大河;不提艰难险阻,只说光明磊落。
三人行,必有我师。开会的时候,身旁的青年女作家在看一本书。她说,非常好看。我瞄了一眼,书名叫作《所有人都刻薄义邪恶》。如今,这本书连同它的姊妹篇《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就躺在我的书案上。岁月静好是最大的幻觉,这是爱尔兰女作家给读者的忠告。“当女人写作时,她们就翻转这黑暗。”法国女作家杜拉斯似乎说过这么一句话。
听人工智能课,我坐着不动,但人没闲着。试图在云里雾里理解我为什么热爱语言文字——哪怕抓住一个模糊的感觉;试图在天马行空中靠近孩子——多少理解了他的博士学位为什么叫作philosophy;试图在时光回溯中弄懂我大学时为什么要辅修科技英语——未来的某一天给了我滋养和反馈。
想起1992年秋日的一张《文汇报》,“笔会·传记”专栏用一个整版刊发了对一位女强人的专访,令我深深震撼——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想起了大学老师写给我的一封信,鼓励我参加工作后莫忘了学习英语,把英语作为一个工具——去阅读去翻译世界文学资料;发现自己还是青丝的长发,还有一沓一沓的信件和一本又一本的日记——如今去看都需要勇气,何况当时正经受着?
我曾被生活狠狠捶打,我曾在泥潭中苦苦挣
扎,我忘记了老师们的期待,我远离了同学们的温情,我经历了很多青年时代从不知道的事情……所幸,我突破了重围。我站了起来。我走了出来。我走得很远。
和家人围炉夜话。小时,主动要求去上学的我清晰起来,“她”对今天的我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同龄人在校园里学习、游戏,而让铁栅栏把我留在外面。”初中阶段,老师为了防止期末考试时学生作弊,就让我们搬了凳子在操场排列队形蹲着考试。一蹲一两个小时,多么不容易啊,可是每次考试我的成绩都是优异。
如果在室内坐着考试呢?我也问了神灵一个问题,温和得像春天的柳条,无辜得像人间的小鹿。
作者简介:
周淑娟,江苏徐州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第九届委员会委员,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江苏省第十二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