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早期小说与西方现代绘画艺术

作者: 张梦妮

林白早期小说主要是指林白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创作发表的一系列小说。它们以大胆、奇异的女性形象及魅惑、梦幻的氛围吸引了评论家的赞叹和注意。不少研究者惊讶于林白这些小说中的裸体女子、茂密的丛林、奇异的花朵等鬼魅意象与氛围,有的干脆用巫文化或者广西地域文化等来解释林白创作的特征。笔者在阅读林白这批小说时,注意到其中有不少西方现代绘画的因素。本文主要从林白小说中的光线氛围、热带景观以及裸女意象三个方面分析了林白对西方现代绘画艺术的借鉴、林白早期创作的美学风格,以指明感官体验在其美感经验构成中的重要位置,同时,林白小说创作与西方现代艺术之关系也是中国当代文学世界性因素的生动案例。

一、林白小说中的光线氛围

在林白早期的小说中,对光线的描绘十分突

出。写景或叙事时常常会突然间出现或强调某种光线,有时是“薄光”,有时是“隐隐的光”,有时则是“半明半暗的光”。林白在一篇读画随笔中写道:“在我的视觉幻象中有时会出现这样一种光线,它们均匀地来自四面八方,柔和,没有强光和明显的阴影。在这样的光线中,植物和人都有一种漂浮感,如同梦境。”①

林白在法国画家亨利·卢梭  的画中找到了这样的光线。亨利·卢梭是法国后印象派画家,同时也被认为是二十世纪超现实主义艺术的先驱之一。这位一生从未离开过法兰西的自学成才的画家,凭借自己的天真幻想与天才为后人留下了一批不朽的画作。读者如果看过亨利·卢梭的画作,例如《玩足球的人》《梦》《瀑布》《狮子进餐》等作品,就不会忘记他画里笼罩着的那种如梦似幻的柔和的光线

林白对卢梭作品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她在为自己的长篇小说《北去来辞》挑选封面的时候毫

不犹豫地使用了卢梭的画。林白坦言:“与卢梭相遇是我与他的画的缘分,我所神往的光线布满在他所有的绘画里。《踢足球》里的人因为这种奇异的光线而轻盈地漂浮,使我获得了幻想的满足。”②可见幻想在林白小说创作意识中的重要性。如果把林白喜爱的西方画家列一个排行榜,卢梭肯定排在前三位。尤其是卢梭一系列的热带丛林幻想画,奇异的光线,造型独特的热带植物,神秘的氛围,天真而梦幻,充满了异域情调,极符合林白的审美趣味和幻想需求。

如同卢梭借助光线“将平庸的现实改造成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林白在小说中也努力用光线抽离平庸的日常与现实,将其“超现实”化。在小说《防疫站》中,林白写道:“一百瓦灯光下的妙给我一种半透明的感觉,她似乎浮动在这强光之中,显得不真实,身边的小万和所有的人像是在另一个世界晃动着。”在《回廊之椅》中,当“我”即将要同沟通现实与过去的重要人物七叶见面时,“四楼很奇怪地笼罩在一片温和的薄光中,楼底的阴冷诡秘奇怪地消失了”。我们看到,在那些重要的时刻,林白总是适时地让光出现在她小说的画面中,而她企图表达的也并非现实,而是一种幻境。

除了上述光线,林白对月光也颇着迷。林白小说的场景中,月光的意象常与女性相伴相随。这里不得不提到另一位西方画家,保尔·德尔沃(1897年一1994年)。德尔沃是比利时第二代超现实主义画家。在比利时的知名度仅次于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雷内·玛格丽特。在他的画中,我们常看到同一类型的情境。那是一些出现在月光下的女人,年轻漂亮,全裸或半裸,或着大褶长裙;有时又有两个裸女相互搂抱,亲密接触。画家常将这些如雕塑般的女人置于街边、教堂、广场等环境,让其产生一种突兀的、超现实的效果。事实上,林白曾专门写过一篇关于德尔沃的文章。林白在《德尔沃的月光》中写道:“没有笑容的夜晚,幽寒的弯月高悬,惨淡的清辉遍洒,月光下的裸体女郎,神色呆滞、表情木然、神不守舍。我无比喜爱她们。”③

由德尔沃的月光,我们不由想到林白作品中随女性出现的月光,如下面一些例子:

那个穿月白色绳衣的女人在阳伞下只露出小半的脸,下巴像一瓣丰满的玉兰花。(《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姚琼白色的肌肤在沙街的阁楼里发出月亮般的微光。(《日午》)

我的老师沿着田埂往前走去,她慢慢走进田埂的深处,一汪一汪晶亮的水就在她的身边,如水的月光在她身前身后头上肩膀上游荡,她一身月光地走过田埂。(《若玉老师》)

在有关舅舅的记忆中,一双戴着青玉手镯的女人的手如同特写一样,久久地停在我的蚊帐顶上,在黑暗中这双手光洁如玉、修长柔软,穿越时空地发出月亮的光泽。(《晚安,舅舅》)

德尔沃的作品,是林白小说创作的灵感来源。事实上,林白曾将印有德尔沃作品的杂志放在显著位置,“有时是书桌的左上方,那是我在写作的间歇总要注目的地方,有时是床头柜,在睡觉之前和起床后第一眼就看到,有时是餐桌”。她甚至将杂志带着去上班,“在骑车的时候无意一瞥,就能从开的提袋看到杂志封底德尔沃月光弥漫的油画局部”。她这样近乎痴迷的行为,只能解释为以反复的刺激激发自己的想象,为虚构的小说创作营造一种艺术氛围和空间。有的诗人在创作时会大量饮酒,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有的作家习惯一边创作一边摇头晃脑欣赏自己钟爱的音乐。林白则通过德尔沃的月光让自己产生远离现实生活、置身梦幻空间的错觉。正如林白所言,“德尔沃使我在心里再造了一片月光”。同德尔沃一样,林白利用月光在其作品中营造了某种疏离感和超现实感,使平常的事物开始变得梦幻而难以捉摸。丁帆先生曾写过一篇《月亮的神话——林白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原型”解读》,探讨月光在林白小说中的内涵,但他显然忽视了“德尔沃的月光”及其超现实主义的一面。

卢梭的柔光也好,德尔沃的月光也好,为何林白对光如此迷恋?

一个表浅的原因是林白企图在她的小说中制造某种浪漫氛围。正是基于这种理解,不少研究者认为林白早期的小说具有浪漫、唯美的倾向。而另一更为深层的原因,恐怕与“光”在西方文化里的意义有关。

“光”在西方的语境里常带有神秘倾向与宗教情怀。关于光的意象,最著名的莫过于《圣经》里的“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提诺肯定了光的形而上学性质和神秘性。若从他的理论出发,“光”具有沟通神圣世界与可见世界的能力,因而它在灵魂超越可见世界,进达神圣世界的神秘主义过程中充当重要角色就不足为奇了”。在林白小说《安魂沙街》的最后,当主人公林按照神秘女人的指引在午夜时分来到河边的时候,“林看到在漆黑的河面上泛起一些灰白的亮光,像天色微明时的薄光、既虚空,又富有质感,给河岸带来了某种清凉的气息,这片灰白的亮光从天边一直延伸而来,从她们身边流过,把她们与世界隔绝开,而把另一种庄严的久远的东西传导给她们”。这正是一个展示神秘之光沟通现实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绝佳例子。

正是光的这种神奇作用,使光成为林白小说中一种不可缺少的“道具”。德尔沃也好,亨利·卢梭也好,他们的共通点是把幻想结合在奇特的环境中,使作品呈现一种怪诞的、与现实疏离的、梦幻的效果。从这些国外的绘画作品中,林白肯定看到了她的灵感,她的小说人物也在这些异域的风景的启发下渐渐显形。

二、林白小说中的热带景观与裸女

除了光线,热带景观与裸女也成为林白早期小说中的突出意象。林白显然也从卢梭作品中的热带丛林、壮硕植物、野生动物等等意象上汲取了灵感,并从中发现一种紧张的、诡秘的氛围。林白曾自述:“笼罩着这些奇异的光线,我进入了热带原始森林,那里的植物凶猛壮硕,生机勃勃。比人还要大的花朵华丽而鲜艳,有着不同寻常的颜色

和形状,剑麻(或某种像剑麻的植物)整齐锋利,所有植物的叶子都干净而健康。它们安静而神秘,华美而危险,正如大自然对人的逼视。在凝视中我发现有隐隐的恐惧从层层叠叠的叶子后面散发出来。”

于是,当我们在林白的小说中看到这样的描写时,不禁会心一笑。

农业局的院子使我感到不安,哪怕在白天,我走进院子看到那些紧紧挤着的石榴树、栀子花树和芭蕉,就不由得感到迷乱,生怕自己会闷在这些密不透风的树丛里回不了家。(《日午》)

栀子花白得耀眼地在绿黑的树丛里隐隐发光,让人觉得有一张人脸就在那里。(《日午》)

我一遍遍地看见邵若玉浅色的裙子在黑夜中和缓地张开,就像某种神奇的大花打开它的花瓣。(《若玉老师》)

姚琼是我童年时代的一道深邃的印痕,她修长的四肢和粉红色的脚趾像一种难以到达的奇异花朵在沙街幽暗的背景下缓慢地漂浮。(《日午》)

石榴树、栀子花树、芭蕉、丛林、大花等的确是地处亚热带的广西常见的景观。然而我们在其他广西作家身上却没有发现有人如林白这般频繁地、夸张地使用这些意象。显然,林白的这些意象很多时候并非仅仅是对现实客观地反映及摹写,而更是作者主观心境的表现,带有某种象征的色彩。

林白在欣赏和赞美高更(1848年一1903年)笔下的塔希提时曾说:“孔雀与椰树,繁花与硕果,红色的泥土与蓝色的天空,我认为它就是我梦中的故土,而那些棕色皮肤的裸体女子则是我臆想中的同胞。”

这个画面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林白小说《子弹穿过苹果》中的以下段落:“我一回头,先被太阳晃了一下眼,接着就看到一株异常高大的木棉树,一半是蓝天,一半是火焰,临河的那半边是天一样的蓝色,另半边是火红的颜色,树底下站着那个橄榄色的马来女人,她正在跟我的父亲说话。”

同时,《子弹穿过苹果》中奇怪的女人蓼的某

些特征似乎也能从高更绘画那里寻到一丝踪迹。蓼“并不是真正的女巫”,但能用草药给人治病。而当林白议论高更的笔下的搭希提时,还说道:“我确信自己是血液里有着野性的原始人,能够粗糙而顽强地活着,并且在阳光下的草地上裸露自己的身体,我希望拥有那些奇怪的树木的花朵与果实,用野果充饥泉水止渴而从来不得病。”

除了蓼这个异域女人的形象,《子弹穿过苹果》中的父亲还恰恰是一个指望熬出一种神奇颜料的不成功的画家。这样一来,该小说与绘画的关系似又近了一层。

林白对这个一半蓝天一半艳红的画面极为钟爱,以至于她“冒着重复自己的恶名”,在小说《英雄》(收入《青苔》后改题为《丹娅》)中再度重现了该画面:“年轻的丹娅站在开满大朵大朵红硕花朵的木棉树下是一幅至纯至美的图画,耀眼的天空湛蓝广大,天地间布满了均匀纯净的蓝色光泽,一错眼就会突然看到临河的半边业全是蓝色的花朵,另外半边,半树艳红丰硕的大花灿灿地燃烧,极为奇特。”

这幅图景被随意嵌进不同的小说文本,正说明了该背景的空幻性与非现实性。这既是一幅瑰丽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也是与林白想象中理想飞扬的人物相契合的色彩与画面。而一旦回到平庸的现实,画面色彩则变成了“茫茫黑暗”“陈旧不堪、颜色发暗”

有论者指出,“孤独的、被异化的生存处境玉成了放逐者林白的文学想象。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起她的小说里就出现了一系列与世隔绝、行为怪诞的女人,她们几乎全是想象的产物”。那些“与世隔绝、行为怪诞的女人”是否就是林白封闭的、内心想象的产物呢?答案往往没有那么简单。事实上,林白早期不少小说中的虚构的女人的性格与形象实在是老套而缺乏新意。为她们加分颇多的其实是一些出彩的描写段落及小说整体的气氛渲染。显然,那些华丽的泡沫样丰盈的女性文字,不仅满足了作者自身的审美趣味,也吸引了评论者猎奇的目光。

细细分析起来,《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中女人勒死自己的亲密伙伴小狗吉(如果从狗也是忠实的仆人的意义上来看的话)的情节构思,让我们想到才女鱼玄机杀死侍女绿翘的故事。《回廊之椅》中三太太朱凉与侍女七甲两人间的暖昧情愫与肌肤之亲,也似乎见出野史中鱼玄机与绿翘的主仆原型的影响。这并非是凭空联想。林白曾在《我与王小波》一文中表达其对王小波作品的欣赏,而王小波的小说《寻找无双》中的角色正是以鱼玄机为人物原型的。

在《子弹穿过苹果》中,倒是能看到一些人物塑造上的新鲜因素,比如蓼,这个女人的“眼睛有点斜,像一种奇怪的鸟”。小说这样描写她的裸体:“我还是愿意想象丛林中的蓼,一个在阁楼里湿漉漉凉滋滋皮肤像蛇一样的女人待在丛林里该是多么合适,她就跟树的颜色一样,她要是在丛林里脱掉上衣赶路,裸露着她那橄榄色的发亮的乳房,这该是老木在学院时制作的一幅画,那时候我已经跟他讲过蓼。事实上,虽然我从未跟着蓼到丛林里去过,但是在我们家乡漫长而炎热的下午,在密不透风的丛林里,蓼要是上十华里的林中小路回到她住的地方,她很可能把上衣脱掉,林中的瘴气流泻到她裸露的皮肤上就像月光流泻到河面上,使她遍体生辉。”

这个橄榄色裸体的形象让我们想到高更笔下的塔希提女子,她们的肤色健康发亮,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有一种原始的和谐。这种健康的、裸露的女体正是林白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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