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号子

作者: 李荣春

20世纪80年代初,我从技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了煤矿井下工作。

初次踏入这地下的世界,潮湿的空气,昏暗的光线,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煤灰气息,让我觉得陌生而压抑。身材瘦小的我像一只小猫一样紧紧地跟在老工人的身后,生怕被落下。在迷宫一样的巷道中,一双不合脚的靴子螳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额头上的汗珠开始滴落,周围岩石怪模怪样,仿佛一群魔鬼不停地冲着我狞笑,这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次跋涉。

因为煤矿是水力采煤,首先就是要把高压水管接到掌子面。我们班组就是先行官,也叫“管子队”。在井底料场,面对那一根根长达三米、重达二百六十斤的高压铁管,我几乎被吓坏了!要知道,当时的我体重不过八十多斤。当我试图用双手抱起那管子的一端时,尽管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可管子仍旧纹丝不动。我只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重量压垮。

“一、二!”“哟撒啦!”一声声粗犷而有力的号子突然在耳边响起。我转过头,看到工人们开始搬运高压水管了。他们有的是两个人一组,一前一后,骑在管子上,把手抠进管子里,前边的人一声“一、二”,然后两人齐喊“哟撒啦!”管子就往前蹄出去好远;也有的是经别人搭把手,“一、二!”“哟撒啦!”那又粗又黑的铁管子就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二人的肩膀上,然后他们竟一路小跑儿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被这场景深深地震撼了,恐惧不翼而飞,喜欢逞强的我也跃跃欲试,想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然而,我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胜任这份繁重的工作。这时,那个身材魁梧,长了个大鼻头的男人看出了我的窘迫,轻轻将我推到一旁,说道:“小子,你就负责喊号吧。”他就是我的班长。

于是,我开始学着他们的样子,扯着嗓子喊起了号子:“一、二!”起初,我的声音有些哆嗦,也不够响亮,但随着工友们的回应,“哟撒啦!”我渐渐找到了感觉。此时的我不再羞郝,像拔河比赛时的啦啦队一样,我喊一声“一、二!”然后是大家的合唱:“哟撒啦!”声嘶力竭的号子声在幽深的巷道中回荡,撼人心魄。几根管子很快就运完了,我看见大家的脸庞早被煤灰染成了锅底色,大颗的汗珠顺着额头、安全帽带子汨汨流下,班长用毛巾擦了一把汗,冲着我笑了。

毕竟底子薄,面对着一根根大铁管子,我这个小身板儿实在是难以胜任。所以,班长就安排我干些力所能及的。比如,运送管卡子。别小瞧这个管卡子,重量也有三四十斤呢。它就像螃蟹的大螯钳一样,合拢起来能把两根管子严丝合缝地抱住,再用铁楔固定,这样才能保证管内的高压水流顺利通过。说来巧了,这铁卡子就像为我量身定制的一样,卡在我的腰上刚刚好。每次我都是在腰上卡一个,两只手臂再各挎一个,加起来就是一百多斤,不用说行走,就是站起来也是颇费力气的。这时,我就会为自己喊道:“一、二!哟撒啦!”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瞒跚而去。

随着工作上的慢慢适应,我感觉自己的力量在一点点增加,胆子也变大了,就连巷道中那些阴森恐怖的岩石也不再向我扮鬼脸,这都是艰苦环境下磨炼的结果。并且,我渐渐喜欢上了班组里这些力大无比的老大哥们,但最让我喜欢的还是这一声声劳动号子。

当一天的工作结束,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矿井,阳光洒在身上,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自豪。尽管身体已经累到极点,但内心依旧充满了力量。我觉得我在这劳动号子中成长了,我已经不再是当初跟在师傅身后的小猫咪了。

时光荏苒,我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已经好多年没有再听过劳动号子了。在棚户区改造回迁地,我偶遇了我的老班长,他颤颤巍巍地在遛弯儿,应该是脑梗后遗症吧。我问他:“班长,你还认识我吗?”他表情木然,啜嚅着讲不出来,我拉着他的手,大声说:“一、二!哟撒啦!”老班长竟然笑了,笑得那么憨,那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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