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乡的年味
作者: 时国金圩乡是积淀在岁月深处的情结,像缥缈的雾流,一遇到气温的陡降,瞬间便凝结起一缕淡淡的乡愁。特别是那浓浓的年味,和圩乡的山水一道,随时都会打开记忆的闸门,触动人的五感。
炒米和欢团
“小孩盼过年,大人忙种田。”大人们忙完了田间的农活儿,就开始准备过年的事务了。
吃,当然是那个年代的首要任务。进入腊月,家里的大人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先是选优质的粳米或糯米“甑阴米”。平时家里煮饭都是铁锅,甑阴来却是用杉木制的甑笼,一个村子也就一只,大家轮流着甑。甑出的饭迎风香十里,袅袅的炊烟,夹着甑出的饭香,弥漫着整个村庄。谁家在甑饭,走在村头就能闻到。这股香味也就开启了年味的序幕。我特别喜欢吃甑出来的糯米饭,可惜一年只有一次,母亲还不让我们多吃。甑好的饭铺在竹垫或匾子上,阴干后,放到太阳下晒。早上端出去,晚上收回来。边晒边揉开,直到一团团的饭晒成了一粒粒的米。阳光下,惦记这些来饭的当然还有那些小鸟,大人就在晒饭的竹垫或匾子上放一面镜子,或是挂一串彩条布,至于这些小鸟怕不怕,也没人去理会,顶多朝着觅食的麻雀粗粗地骂一声。于是,这些米饭便融入了冬阳的温和。这就是“阴米”。
阴米是用来炒炒米的。从阴米到炒米是一个裂变的过程,要经过一次技术性很强的高温爆炒。从倒进铁锅开始,在和滚热的细沙、翻飞的铁铲、舞动的竹筛等一系列魔幻般的碰撞后,阴米便由实变空,由小变大,由生变熟,最后热乎乎地躺进了竹筐里。炒炒米是专业性很强的一桩活儿,能操作的是一些年轻灵活的小伙子,像我的小叔丙南、堂哥根海,都是炒炒米的好手。
炒米炒好后,主要用来自制炒米糖和欢团。做炒米糖是每家每户的大事,左邻右舍相互帮忙,一家一家地做。灶间熬糖稀,堂前临时改为操作间。有时半夜,村上还会传出咚咚的切糖声。炒米糖里若能掺一些花生或芝麻,便成了芝麻糖或花生糖,味道格外香,是圩乡小伙伴的主要零食。
欢团每家每户都要刨一些,放进坛子,用炒米捂着,在正月里给来送春的、拜年的人送上一些,寓意一年欢欢喜喜、团团圆圆。直到今天,母亲每年春节还是准备一些,随着红包、苹果之类,一道赠给来拜年的亲眷。深思,这也许并非繁文縟节或迷信,应是对来客的一份尊重和祝愿,对不可知的未来的一种精神引导,还应该是对自然的一种敬畏。
掸尘和年澡
进入一年中最后一个月一腊月,家家户户雷打不动的一件事是“掸尘”。时间选择在初七,或十七、二十七日中的一个晴天,“七出八归”,清除垃圾杂物当然算“出”的范畴。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有这样一个剪影一父亲穿上外罩,戴着草帽,全副武装,执一根扎着新扫帚的竹篙,对屋顶角落的蛛丝尘网进行清理,连放置锄头、铁叉、挖锹的屋旮昇,也被一一理出来打扫一番。母亲把家中仅有的几件家具用旧衣物盖上,待清扫干净,再撤除旧衣,拎半桶水,用抹布揩擦家中的条台、桌凳等。门上和窗上残剩的对联、窗花都一一洗净。
人是房屋的胆,给房屋掸完了尘,圩乡人也毫无例外地要给自己“掸一次尘”一不管这个人是忙还是懒,到了除夕,总要洗一次年澡。年澡是在浴锅中洗的。初次尝试浴锅一定很不习惯,铁锅烫屁股是肯定的,可这对圩乡人不是问题。把“团鱼板”垫在身下,身子仰躺在浴锅中,水面蒸汽腾腾,宛如裸游于仙境。渐渐地,水有些凉了,就大喊一声:“烧一把!”在外面等候的人就会用铁叉扒出火来,放进一个“草把”,铁锅又烫起来,锅里的水又冒起了热气,便又有了那铁锅烫着脊背的快感。
直至今天,每次回乡下过年,我都要洗一次浴锅。除夕上午,基本没什么事可做,就开车到高宣圩、环圩跑一圈,回来,母亲已把浴锅里的水烧温了。看着灶膛里柴火吐着红舌舔着黑漆的铁锅底,我便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躺进温热的水里,雾气缠绕中,许多孩提时好玩儿的事,像春天早晨沟岸边打籽的鲫鱼,澼里啪啦地就蹦出来,一串串,温馨如那一锅亲切的水。甚至一些耳熟能详的方言也在这种情景中嘎嘣一声跳出来—“水热了啊?”“快当了。”咦,什么叫“快当了”?思索中,方才悟到自己对这方土地已如空气中的氧气挥之难去了。
在生产队时,一个队只有一口大浴锅,小孩儿只能跟在大人的后边洗。烧一次浴锅,要洗半个村子的人。圩乡并不缺水,如此节俭,大概还是那个年代缺少燃料的原因。
现在的浴锅应该是改进版的了,弟弟在洗池的上方安了一个水龙头,水太热了,就拧开水龙头放一些自来水。如果想洗头,外面还有莲蓬头、热水器可以互用。
有时,我想这种习俗大概是圩乡先人在生活实践中的一个有意设计。对圩乡的人们来说,在每一年的最后一天,用这种仪式来洗去一年的风尘,同时掸一掸心中的灰尘,对自身便有了一个彻底的清理。佛家说:“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常人哪会没有尘埃,唯有勤拂拭,方能尘不染。这种把生活中的仪式和人生的修炼融合在一起的做法,倒是能化人于无形之中。到了圩乡,人们立马能感受到那一片淳朴的民风,也就不足为怪了。
洗完澡,大人小孩儿都换上一身新衣服,开始贴对子。“总把新桃换旧符”,除了大门后门贴上红彤彤的对联,小船后面要贴“一帆风顺”,稻囤子上要贴“五谷丰登”,连鸡笼猪笼上都要贴上“六畜兴旺”,大门楣上是“万象更新”一全然是处处簇新迎新年了。
拜年和碗头鱼
过去,大年初一至初七基本是不干农活儿的,这叫“上七”。过了“上七”,有勤快的农户就开始干活儿了,扛一把锹或锄,举一挂鞭炮,搞清楚今年的“太岁”在何方,就口中念念有词,作揖,放一挂炮仗,脱下棉祅,开始了一年的农活儿。不过“上七”妇女也是不能动针线的,可以打牌、看戏,主要是拜年。
拜年是按照由亲及疏进行,正月初一给家中长辈、舅舅、外公拜年,初二是岳父岳母家,初三、初四就是姑妈家和姨妈家…一家一家拜过来,可以拜到正月十五,“拜年拜到十五边,草堆边上吃袋烟”。
拜年每天都要吃春酒,一张八仙桌坐八个人,坐席很讲究,桌上的菜是不可以吃的,即着菜。“碗头鱼”就是看鱼。碗头鱼一般是鲫鱼或鲤鱼做的,意在生活节节高要“跳龙门”。也有做生意的人家用鳜鱼做“碗头鱼”,寓意“嘴大吃四方”,希求生意兴隆通四海。整条鱼烧好后,端上来放在酒桌下首的最边上,也是上的第一道菜。这道菜求“年年有余”之意,每次完完全全端上来,也要完完全全端下去。当然想吃鱼,酒桌上另有“红烧鱼”或“咸鱼”。我小时候跟父亲到姑妈家拜年,一上席,一个远房的小舅舅拿起筷子就把“碗头鱼”夹到碗里,看着好好的一整条鱼变成了半条,姑妈当场翻脸了,指责她的弟弟,也就是我这个小舅舅的父亲:“怎么教育孩子的?大正月的怎么能吃我家的‘碗头鱼’呢?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她弟弟的脸上实在挂不住,拽出小舅舅一顿暴打。从此,姐弟反目,两家数十年不再往来。家里人讲起这个故事都是在说我这个小舅舅不懂规矩,却从没有一个人说大人对小孩儿要宽容一些。可想而知,这种规矩已融入人心,经过漫长的时间研磨,已弥漫在每一个从农耕文明中走来的人的血液中。
送灯
元宵节,最重要的一个活动是送灯。用一根芦柴,在一头剖开,扎成灯笼状,糊上红纸,垫上芯,插上一支蜡烛。到了傍晚,圆月没有升起时,大家带着“阴票”和烟花来到先人的坟前,点上灯笼,把芦柴插在坟前,烧纸、磕头、放炮,一个坟头接一个坟头地磕去,一个祖先接一个祖先地送灯。坟山就在村子西面堤子的拐角,临水面田,一条小路进去,坟是一字排开的。月亮慢慢地从东边升起,田野里便有烟花升腾,在微茫的上空不断闪烁,一片片碎屑尘落于油菜叶上,飘零在送灯人的身上。送完灯便纷纷往家走,从大路上远远望去,那僻静的坟山处,红色灯火闪耀在深邃的夜色中,每一盏灯仿佛就是一位先人坐在坟头,睁开眼睛看着这热闹的世界,看着他们的后人在这尘世中如何忙碌。此时,一轮圆月不知什么时候爬过了树梢,也窥视着这片土地。风吹送着月光,洒在田野,心中已不再有冬天的寒意,整个村庄、油菜田、沟塘显得爽爽朗朗。走在沟岸,发现沟里的月亮也在随着我们往前走。
真情观照这份年味,昔日的圩乡和今日的圩乡,常常形成一种自然的比较,那片山水有渐渐的演进,也有人为的改变。乔治·奥威尔说:“谁掌握过去,谁就掌握未来;谁掌握现在,谁就掌握过去。”圩乡的这片土里埋着祖先,它的沟渠中飘荡着我们快乐的童年,活在当下,行走圩乡,在时光的回忆中,人生会倍感温暖。这份年味,对于我们,是根,是魂,是永不消失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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