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作者: 李海霞深秋,月亮把村庄笼在清寂的怀抱里安睡。老井静静地立在村庄南头,银白的月光洒向水面,幽深寂静得掀不起一丝涟漪。
这时候,通往老井的小路开始骚动起来,三三两两的人,有老当益壮的二大爷,有身材魁梧的青年,还有娇小柔弱的小媳妇,他们每个人的肩膀上都荡悠着一根实落落的扁担,陆续来到井边。只见二大爷把水桶挂在扁担一边的铁钩上,小心翼翼地探进井里,井面不深,扁担的距离正好触及水面,随着一声脆响,二大爷迅速又敏捷地用扁担打翻水桶,水桶立马被井水溢满了,然后被麻利地提上了井面。这时候,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的微光,水流的声响,水桶与扁担的叮当碰响,终于划破了夜的沉寂。挑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天空也慢慢地幻化成淡淡的橙红色一天亮了。
他们把挑回来的水倒进自家院的大水缸里。哗——哗—倾泻的声响,东家的能听到西家的,村南的隐约听到村北的。这哗哗的声音,像一首曲子的前奏,前奏一响,村子里也就热闹了起来—推开窗子的声音,拉开门门的声音,羊咩的声音,犬吠的声音,牛眸的声音……
吃完饭,孩子们背上书包上学堂,大人们扛起锄头走向田间地头,一天的忙碌生活开始了,开始于那口水流不尽的老井。老井像一个人的心脏,把周身的血液输送到全身的细胞,而它把生命之水输送到了村子的每个角落。
奶奶和二叔一家住在村子南头的苹果园里。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父亲就让我去叫奶奶,村子南头的那条小河总是哗哗地流着,河面上是小石桥,石桥的上坡就是老井,老井也在我和奶奶必经的小路上。奶奶穿着藏青色的斜襟大褂,黑色的棉布裤腿被带子缠起来,塞到三寸金莲的小脚鞋里。我扶着奶奶走路的时候,她就给我讲老井的故事,据她的老一辈讲,村民们打了几十处井眼也没找到水,而在这小石桥的土坡上,只打了八九米深的位置就冒出汨汨水眼了,最终只打了二十几米深,水源就已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
最热闹的是夏天,妇人们在石桥上捶打着衣服,孩子们在小河里捉鱼摸虾。田野里,金黄的麦浪在微风里涌荡,苍翠的野草虔诚地捧着阳光在无边的大地上疯长,点缀其间的小野花招引着蜂飞蝶舞,有些壮年的劳力在井水旁操作着抽水机,浇灌着庄稼、菜园…
不知从何时起,村子周围陆陆续续盖起工厂,时而传来机器隆隆的敲打声,时而飘来刺鼻恶臭的化学气味,冬天还能看到工厂的烟肉上方翻滚着乌黑的浓烟。很快,自来水的管道像蜘蛛网一样网遍了村子,人们只要一拧开管道的开关,水便哗哗地淌了出来。听说,当年挖水井时被掉下去的石头砸死的三老太爷,他的后辈们的自来水的一切费用都被免了,村书记说:“我们吃水不能忘了挖井人啊!”时间一长,水桶长了锈斑,扁担也开裂了,父亲叹息着把它们安置在墙边的角落里。小河的水断流了,没有老牛来饮水了,那摇着尾巴的小蝌蚪再也找不到了,枯草、落叶、垃圾在河面上漂浮着,老井沉默了,水面上泛着一圈一圈暗黄的光晕,井面长满了滑湿的青苔,月光洒向老井,听见它沉重的叹息。
忽然有一天,挖掘机轰轰地开进了村子,当它把那些无情的石头掷向老井的时候,老井流尽了最后的眼泪。在我和奶奶经过的路上,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老井最终被埋在楼层的地基下一—老井没了。正如它饱经沧桑的时代,也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里。那个从风雨飘摇的清末走来的老奶奶,年纪轻轻时便守寡,一生拉扯了六个孩子。一年后,也就是在她经历了生命苦痛辛酸的九十九年后,在一个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的夏日夜晚,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牛奶、饮料、矿泉水等在超市的网格般柜台上随处可见,随手可得。即使再偏远的山区,在自家拧开水龙头,经过科学处理过滤干净的自来水也哗哗地流了出来,却再也难寻到老井的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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